忧伤的落霞岭
【1】
落霞岭这几天变得异常安静,像是被山神下了安定咒。
每天都吵吵闹闹、躁动不安的一个山村,就在突然之间变得一片死寂,处处透着不对劲儿。
迷糊痴呆了十几年的骆大娘,竟然破天荒清醒了过来,口中不再喋喋不休,不再谩骂哭吵。
骆家最宠爱的宝贝女儿、落霞岭最美的一朵山花儿骆霞,忽然在他俩面前,大声宣布要出嫁了,要永远地飞出这贫穷落后却燥乱不安的落霞岭!
出了这件大事,骆大娘的疯症竟然不治而愈。
“造孽啊……”老泪纵横的骆大爷独自蹲坐在门外,不停地抽着旱烟。
“吧嗒吧嗒……”的抽烟声中,骆大爷沉郁的目光透过他眼前缭绕的圈圈烟雾,一直落在远处笼在一片朦胧霞光里的苍凉山脊上……
【2】
早先,在这落霞岭里住有两户颇有名声的人家,一家姓骆,一家姓夏。
夏家的夏婶是个丈夫死了多年的寡妇,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寡妇门前是非多。
落霞岭里的人,特别是已经成了家的男人,在经过夏婶家门前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避之犹恐不及。
骆家夫妇却对夏婶都颇为照顾,平日里,他俩总都会捎带着去帮她一把。这邻里之间,相处得倒也极是和睦。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
一日,从山上回来的骆大娘在经过夏家时,正好碰见了骆大爷弯下身,将忽然犯了病倒地昏迷不醒的夏婶小心翼翼地轻轻抱起,抱进了夏婶的内屋里……
骆大娘虽然满腹狐疑,当场却也忍住了没跟着进去大闹,只是冷着脸,没等骆大爷走出屋子,便独自背着背篓,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夏家。
骆大爷回家后,一场家庭大战,终于爆发了——
“你刚才上夏家了?”
“嗯。”
“都干什么了?”
“没有啊。”
“没有?哼!我都看见了。这回,你……你风流快活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犯病了……”
“犯病?是犯了长年缺少男人的那种病吧?”
“你……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病,我老了,没人家好看了……”
“……”
任凭骆大爷怎么苦口婆心解释,皆无济于事。
自此以后,骆大娘的神志就开始变得迷糊起来。每天,骆大爷都要承受着骆大娘不堪入耳的谩骂与哭叫……
柔弱的夏婶,不堪骆大娘的无理吵闹,终于忍悲吞泪,默默地搬离了落霞岭,搬到了山坳那边儿去了。
从此,骆夏两家不再互相往来,一断,就是十几年。
夏婶搬走了,骆大娘每天的谩骂哭叫依然不绝于耳,有增无减。任凭骆大爷怎么求医问仙,骆大娘的疯症始终不见起色。
现在,当他们的宝贝女儿骆霞忽然当着二老的面大声宣布要出嫁的那一刻,骆大娘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突然之间,神志就醒悟过来了……
【3】
因为骆夏两家大人之间的恩怨纠缠,骆霞与夏婶儿子夏磊之间,总是相处得有些不太自在。加上与他们年龄相当的夏磊阿姐夏晶的从中掺和,在双方父母的眼皮底下,骆霞与夏磊始终不敢流露丝毫友好的暗示。
在学校里,骆霞与夏磊就像昔日的骆大爷与夏婶,依然是互相照顾的。
骆霞虽是落霞岭里一朵出名的山花儿,长得水灵聪慧,可是读书却实在不行,书本里的东西,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也进不到她的脑子里去。
混到中学毕业以后,骆霞早早辍学回了家,帮着父母干活了。
夏磊在学校里倒一直是个顶尖的才子,但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无奈之下,高中读了一年之后,夏磊也跟着辍学了。
自此以后,夏磊原本就有些忧伤的一双眼睛里,更是常常蒙着一层阴郁的黯灰……
骆霞与夏磊虽然在夏晶面前表现得形同陌路,但是夏晶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不太寻常,似乎有着一种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默契。
也许,这就叫心有灵犀。
夏晶虽然看在眼里,但是由于夏磊和骆霞两人在她面前也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夏晶便一直忍着,不敢轻易在夏磊面前捅破隔在他们姐弟俩之间的这张薄纸。
骆霞是落霞岭一带最出众的山花儿,美丽活泼,却又不甘于寂寞,一有机会便寻思着山外的风景。
夏磊很多时候看骆霞的眼神是温柔的。但是更多的时候,眸里却闪烁着黯灰无光的冷漠,无动于衷……
【4】
落霞岭太穷,也命苦。
按落霞岭里老辈的话来说,苦得比黄连还要苦,苦得连鸟儿迁飞时都不肯落脚,苦得……苦得没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落霞岭里的人,有点能耐的,便都寻思着往外跑,跑到衣食无忧、到处有高楼大厦的平原去。
骆霞宣布要嫁的人很不赖,是县里某个大公司董事长的大公子。他能帮骆霞脱掉农皮,能把骆霞的家人全都安顿好,还能在不久的将来,让骆霞进他老爸所在的大公司,将骆霞一家人都带出落霞岭,过上每天大鱼大肉的好日子……
骆大娘彻底清醒了。
一天晚上,骆大娘硬着头皮来到了女儿骆霞的房间,在面对女儿骆霞的时候,她的眼神闪着些许的羞愧:“霞儿,妈知道对不住夏婶,妈其实不是傻子,知道你和夏磊两人在相好,妈想通了,不再干扰你和夏磊了,你也就别再拣着高枝往山外飞了,行不?外面不管金窝还是银窝,毕竟都不如家里的草窝啊……”
“晚了,妈。我……我已经是人家的人了……”骆霞悲哀地摇了摇头。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骆大娘惊呆了。
“好些日子了。那一天,他和他老爸开车到我们落霞岭里,说是来踩脚,准备投资什么的。我和他在山道碰到后,就认识了。后来就……”
骆霞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骆大娘的眼睛,她的思绪却飞到了那个让她终身难忘的夜晚,飞到了那个黑暗的山林……
【5】
一个无风的夜晚,骆霞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
等在外面的人,就是那个董事长的大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两人在夜色中离开了落霞岭,来到了一个无人的山林里。
“霞儿,没被你爸妈看到吧?”
“没有。现在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治好我妈的疯症?”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嫁给我。”
“可是,我俩还没接触几回呢……”
“没事,只要一次深入接触,就可以了。”
“……”
没等骆霞再问下去,对方的手已经肆无忌惮地伸进了她的衣襟里面。
“不要……”
没等骆霞继续哭叫,对方很快封住了她的双唇……
无力挣扎的骆霞,被这一个看似已经熟悉,其实却很陌生的富家大公子,慢慢压倒在了铺满了树叶的林子里……
黑暗的山林里,骆霞脸上流着泪,心里淌着血,心碎神伤地度过了这个让她此生刻骨铭心的黑暗初夜……
【6】
看着目光闪躲的骆霞,骆大娘的一颗心在慢慢下沉。
“霞儿,你喜欢他吗?”
“这重要吗?你和夏婶闹成那样,我和夏磊有戏吗?”
骆霞依然低着头,眼中却光影一闪,似是有泪滴落。
骆大娘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无言地坐了片刻,骆大娘低着头,目光灰暗地退出了骆霞的房间,临走时,轻轻地将房门给关上了。
骆霞心里那扇情窦初开的门,也随之永远地关上、并锁住了。被上一辈纠缠不清的孽怨,彻底锁住了!
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黑暗,骆霞的眼泪如眼前这无尽的黑暗一样,在无声地流淌……
落霞岭里的人好么?好!落霞岭的人朴实,平易近人。可是,骆霞也见得多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有什么用?结了婚以后,还不是为了缺吃缺穿而犯愁?还不是有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得头破血流。
骆霞从来就不甘落于人后,更何况,夏磊是那么孤傲、那么不肯低头的一个人!
【7】
深秋,一个普遍流行忧伤的季节。
时令还没到冰天雪地的寒冬,落霞岭里诸多的村民——无论是少男少女,还是老少爷们,都身穿着深色的衣服,高高竖着衣领,鬼魅般地行在山道上,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他们的身后,都拖着一个长长的、黑暗的尾巴……
一日,骆霞与夏磊在山道上不期而遇。
心慌意乱的骆霞急忙转过身,背着背篓,装作赶路的样子,低头急匆匆地往山下走去。
夏磊锁着眉,觑着眼,将骆霞窈窕的背影细细地瞄了瞄,一声不吭,昂着头径直上山去了。
骆霞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只见穿着一身黑色的夏磊,健步走在和煦的山风里,挺得笔直的黑色背影,就像一只美丽的黑色感叹号!
回眸看,再望一眼,终遗憾!
骆霞紧咬着下唇,强忍住了溢满眼眶的泪滴。
回家后,骆霞依旧平静自若。
【8】
骆霞终于还是出嫁了……
出嫁的那天,她的父母默默地看着骆霞走向停在他们家门外一辆洗得锃亮的喜车,骆霞低着头,始终没吭一声。
骆霞上车的时候,骆大爷终于吐出了一句:“霞儿,保重!”
“嗯。”骆霞应了一声,低头坐进了迎娶她的喜车里面。
喜车渐渐开远了,在狭隘的山道里拐行,翻过了一道山,又是一道山……
“回眸看,再望一眼。终遗憾,声声难断。此生散,来世再弹,相思弦……”坐在喜车里的骆霞,终于忍不住转头回望。
笼在忧伤霞光中的落霞岭,已经离她很远、很远,远得已经剥蚀成了一副扑朔迷离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