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江边洗砚】摩诃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柳吐丝,草返青,枝头几只鸟儿,正不知疲倦地呼朋唤友。
远处,官道上,一辆青色毡顶的小车悠悠行来,拉车的毛驴脖子上挂着铃铛,伴随着脚步,“叮呤、叮呤”声音传出,旋即消散在风里。
“少爷,前面就快到青州府了。”驾车的小童,年约十二三岁的样子,扭回身向车内轻轻说道。
半晌,一只手慢慢拉开了车帷,单看手,纤细而长,肤色白中泛青。
“嗯,到青州府先找家客栈稍驻罢。”声音如同肤色一样,苍白无力。
“少爷,咱们不去找陈府台老爷吗?”小童问。
“不急,先看看再说。小五,咱们的盘缠还有多少?”
小五嗫嚅了半天,才闷闷地回答,“只有不到二两银子了,还不知道青州府店钱几何。”
车内人听了小五的话,没再言语,只传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许穑放下车帷,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札,信上寥寥数语。
“有秋吾弟台鉴:欣闻弟已返浙,贵恙既痊,甚慰。知弟大才,兄已荐于青州府台陈讳晋引之阶下,陈大人早闻弟名,正秋水殷殷。料此番前去,弟必一展青萍。兄未斋。”
信是同乡沈度写来的。“这个沈未斋,果然是热心肠。”许穑嘴角弯起一抹微笑,心里却是倍加感激。
回想起过去的四年,许穑不禁感慨人生境遇无常,自己本来做好准备赴京秋闱,母亲却沉疴复发,一卧不起。
为给母亲求医治病,许穑遍求无门,无奈之下,只好将家中几亩薄田贱卖,然而,千般努力,也未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短短两月即赴蓬莱。
等处理完母亲的丧事,服满孝期,秋闱早过。家中除去小五这个应门童子,就再无亲人。经历了这一番变故,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陷入困苦境地,要不是在江西做幕宾的族兄许少白资助,恐怕服孝期间就早已困苦不堪了。
早在母病之后,许少白曾经婉转探过他的口风,是否有做幕府师爷的想法,如有,他可代为推荐。但是,许穑还牢记着恩师竹泉公的告诫:“有秋啊,除非不得已,莫去效莲幕,否则,一入幕府,仕途便与尔无缘矣!”
许穑当然明白,自己一介秀才,倘若给人家当了师爷,进去容易抽身难,何况,朝廷不成文的定制,师爷入仕之途早就断了。
可是,家里的二十亩薄田已经卖掉,自己身无长物,又不事产业,如此坐吃山空,早晚会饿死。生计,生计,惟生才可计啊。三年中,昔日的同窗好友资助银钱不下七十两,这笔债务连同人情债该如何还呐。
守孝三年,许穑思考了三年,孝期一满,便下定了决心,经许少白荐举,带着小五去宁海县充当师爷。
以许穑的才华,不论刑名,还是钱谷,一应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宁海周县尊很满意,对他也不薄,每月七两佣金,生活倒也无虞。
可惜的是,周县尊在任上,因惩治县丞贪墨,开罪了上峰,治水修堤又惹了河道衙门,一个小小七品县令,竟然接连被几位三品大员弹劾,继而遭免职,深受周县尊重用的许穑,也就随之被撵出了县衙。
回到家乡,许穑便病倒了,直过了半年,方才好转,积攒的些许银钱也因看病吃药耗去了大半,正不知如何是好,沈度来信推荐他去青州府,给知府陈大人当师爷。许穑喜出望外,赶紧收拾东西,让小五买了一辆驴车,主仆二人择日北上。
在许穑还沉浸在回忆中时,车子进了青州府。相比起宁海县,青州府太大了,也繁华得多。
小五赶着驴车,走走停停,一路问过去,直到了城北,才问到一家尚便宜些的客栈,店资连同饭钱、草料钱,主仆二人需费一两三钱银子,小五算了算,觉得太贵,回到车上跟许穑商量。
“少爷,太贵了,就算是少爷在陈太尊那里留下,还得买些东西呢,到那时候咱们就没钱了。”
许穑看了看小五一脸的焦急,点了点头:“苦了你了,小五。”
这几年也真亏了小五,从七八岁开始就跟着他,一个孩子居然把两个人的生活打理得如此,要是单凭许穑自己,真说不准会成什么样子。
望着小五与真实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脸庞,许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少爷,你快别这么说,要是没有老主母跟少爷垂怜,小五早就没命了。”小五连连摇头,急慌慌地说,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滚到了地上。
“好、好,我不说了,小五,咱不住店了,走,去府衙。”
小五答应一声,破涕为笑,赶紧牵着驴车往府衙走去。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主仆二人到了青州府衙门前,小五扶着许穑从车上下来,跟看门的衙役说明来意。衙役看了许穑一眼,进去通报。
许穑负着双手,略略观察府衙周围。只见对面一处水面,似是不算大的湖泊,周围树木密织,都已经吐出嫩绿的叶芽,在夕阳残照之下,煞是好看。
这时,从衙门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位是刚才的衙役,一位是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哪位是许有秋先生?”刚出门口,中年人就问。
许穑听见问话,回身赶紧抱拳施礼,“在下便是许穑,敢问您是?”
“许先生,小可是陈府管家陈洪,老爷命我前来迎接先生。”陈洪拱手作揖,笑容可掬地说。
“有劳陈管家了,这位是我弟弟小五,劳烦管家着人安顿一下可好?”
一旁牵着驴车的小五,乍听到许穑这么说,差一点眼泪又滚下来,赶紧扭头用衣袖擦去,回过身朝陈洪鞠了一躬。
陈洪也一愣,很显然,小五一副小厮打扮,但许穑却说是他弟弟,心里也不禁一热,这孩子好福气,摊上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主子。
想归想,陈洪嘴上连说不敢不敢,边让一旁的衙役带小五赶着驴车从边门进去。然后,引着许穑朝里走去。
青州府衙前后五进,绕过照壁,陈洪在前,领着许穑一直向内走,一会儿的功夫便走到了第四进。
陈洪停住脚步,回头跟许穑说:“许先生在此稍后,我进去给老爷通禀一声。”
“正该如此,有劳管家”。
陈洪进去片刻,厅房门打开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便服男子当先走了出来,看见许穑,满面笑容,略一拱手,便道:“许先生吧?老夫便是陈晋,未克远迎,还望先生海涵呐。”
许穑躬身便拜:“小子一介书生,怎敢劳动太尊亲迎!”
陈晋一把把许穑拉了起来,“先生,不必拘礼,快请进,陈洪,看茶!”
进到厅内,分宾主落座,陈晋笑着说:“先生,听未斋先生留书于你,老夫便期盼多时了!”
许穑忙欠身作答:“太尊大人公务冗繁,学生何才何德,敢劳烦大人挂牵,不胜感激之至!学生不敢当先生二字,请大人称呼有秋便可。”
“哈哈!好,老夫便叫你有秋!稍后,为你接风。”说完,陈晋回头望向陈洪,“老爷,酒宴已经安排下了,片刻即好。”
“嗯,先生的住处可收拾停当?”
“都已经收拾好了,在东跨院耳房。”
许穑连忙站起身,朝陈洪拱手,“多谢管家!”
“哎,有秋啊,咱们这不是成一家人了嘛,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陈晋摆了摆手。
当晚,陈晋为许穑接风,并请同知冒勖来陪,这让许穑感动之余,同时也隐约揣摩出陈晋的意思,似乎是用这种方式让那位冒同知重视自己。席间,倒是没有看出陈、冒二位有什么隔阂,不过,根据自己的观察,冒勖应该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第二天早上,许穑洗漱完毕,嘱咐小五出去,把驴车卖了,自己已经是州府师爷了,再留着驴车在府衙内也不像个样子。
小五倒是挺高兴,卖了车正好贴补一下用度,少爷刚来,总不能先让人家府尊大人预支薪水,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吃罢早点,许穑去请示陈晋,自己该做些什么。陈晋告诉他,在府衙做师爷,不同于县衙,一应刑名、钱谷自有人来操办,而在府内,陈晋更看重的,是许穑的才华,说穿了,就是让许穑充当他的智囊。听陈晋这么一说,许穑更加断定,青州府看来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陈晋这个知府地位堪忧。
回到耳房,许穑慢慢消化陈晋所讲的内容,半天想不出个头尾,不禁摇头,这位陈太尊还真看得起自己,这么棘手的问题交给自己去办,办不好,自己才名大跌不说,恐怕将来生计都是问题。
忽想起还没给沈未斋回信,不管怎样,也该感谢他的一番热心举荐。
“未斋兄雅启:手书遥贲,弟自宁海返浙,正恨衣食无着,不令乍开鱼腹,不啻雪中送炭。
弟初七日诣青,风尘仆仆,无非芸人之田,自怜亦堪自笑。不敢当嵇山独鹤,敢论振采鸡群?且青府多秋,波谲云涌,弟局促如辕下驹,惟守身自处。
知兄身健心宽,窃以为乐,不日以椿并庆,关山远隔,未克趋陪,惟有遥诵九如,临风拜手耳!
弟谨拜!”
写毕,将信封好,嘱咐小五记着交付邮差不提。
几日来,没有什么要紧的公事,许穑除了跟陈晋闲谈诗文,就是带着小五,在城内到处游玩。
这一天,许穑正在房内读僧惠洪的《冷斋夜话》,有衙役来报,太尊大人请他过去。
放下书,整理一下袍服,相跟着衙役来到陈晋书房。一进门,便见陈晋以手支额,愁闷不展。
“太尊,唤学生前来,可有差遣?”许穑拱手问道。
“哦,有秋来了,请茶。”陈晋边说,边手一伸,延请许穑入座。有衙役端过两盏茶来,陈晋挥手让衙役退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有秋,你可听过老官斋?”陈晋沉声问许穑。
“太尊所说的可是曾经肆虐闽、川的邪教?”许穑闻言一惊,“难道太尊治下也有?”
“莫急,倒是未曾听说青州治下有,可是,刚刚接到邸报,督府衙门命各州府县严查此事,若有查实不报者,必不轻饶。”说着,陈晋从桌上把邸报拿起来,递给许穑。
在许穑看邸报的时候,陈晋兀自继续说。“本来,老夫并不担心,可听说冒勖对此事甚是上心呐,假如真让他查出一二人来,老夫身负牧民之责,亦难辞其咎啊。”
看完邸报,许穑沉吟半晌,徐徐问道:“太尊,这冒大人是何来路?”
陈晋看了许穑一眼,“冒勖此人与老夫一样是翰林出身,比老夫低三科的进士,吏部侍郎黄儆之大人的外甥,而巡抚马伯涵大人正是那一科主考官。”
许穑听了,不禁心里惴惴,定了定神,转念一想,既然冒勖有如此后台,却不敢明着与陈晋相斗,料这位陈太尊也必有后手,但这个话不能直接问。
“太尊,今年该是大计之年吧?”许穑道。
陈晋微笑了一下,点点头:“正是,这也是老夫最担心的事情。有秋可有所教?”
许穑心里有了底,端起茶盏,两指拈着盏盖,推了推茶沫,抬头笑着跟陈晋说:“太尊,料也无妨,只需如此这般这般即可。”
陈晋眼睛一亮,抚掌大笑,“妙!有秋果然高才,某之幸也!”
回到自己房内,许穑把小五叫来,让他这几日悄悄跟随冒勖,观察他的行踪,随时回报,小五答应一声便去了。
许穑很享受这样的幕府生活,不用操心繁冗案牍,只为东翁出谋划策,感觉上自己不像个师爷,倒仿佛是个军师,更何况每月十两银子的薪水,对陈晋是九牛一毛,对许穑主仆却是一笔大收入。
眼前这个局,作为旁观者,许穑没把它放在心上,从小便学帝王术,整治冒勖易如反掌,甚至可以不必戴纶巾、挥羽扇来助力。自己给陈晋出的主意,只要他按照步骤施行,一定会大获全胜。
陈晋顾不上与许穑谈诗论文,小五又不在身边,看看窗外春暖花开,许穑决定出去走走。
沿着湖边小径,随着踏青的人群,许穑一袭长衫,负手漫步前行。
府衙前面的湖面不算大,但照许穑这样的走法,绕一圈恐怕也得两个时辰。湖南岸有座假山,上有亭台,许穑信步登高,站在亭子里,春风习习,柳絮飘雪,忽然一缕愁绪涌上心头。半晌,轻声曼吟:
韶华韵采渐空流,花事欲休却未休。
病酒残诗伤落日,风刀不剪是浓愁。
静静站在这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许穑的思绪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良久,许穑微微叹息一声,转身欲走,却不料亭口处站着两个女子,看装束年龄小的是个丫鬟,略大些的应该是位大家闺秀。只见月白罗裙,螺髻高耸,玉面带羞,好一个二八佳人!与女子含情杏眼相对,许穑的心如遭雷击,砰然作响,霎时间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女子却也目视着他,仿佛在传递着什么。
“哪来的登徒子?!”忽听一声娇喝,许穑这才醒过神来,那小姐脸庞也是绯红一片,那位小丫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许穑喝问。
“只道你是个知书达礼的书生,却不想是个登徒子!”许穑满面羞愧,连连施礼告罪,逃也似往外走去。
刚走出十余步,又听小丫鬟叫他:“站住!这样就走了?赶紧的,把名姓给本姑娘报上来!”
许穑一愣,心里也有了气,转过身,“在下姓许名穑,字有秋,姑娘欲作何处置?”
“你!”
“琴儿!休要胡说!”那小姐杏眼含霜斥责小丫鬟,小丫鬟气得一跺脚,“小姐,我还不是为了……”
“住嘴!再胡说小心回去掌你的嘴!”小姐粉脸红晕,急急训斥小丫鬟琴儿。
“公子,琴儿胡言乱语,还请海涵。”小姐朝许穑福了一福。
这主仆二人不知打什么哑谜,搞得许穑满头雾水,不过看人家小姐的态度,本来就是自己失礼,还让人家赔罪,赶紧道:“小姐言重了,是在下失礼,小可这便告退。”
说完,深施一礼,转身大踏步走了。
有了刚才这一幕,许穑无心再沿湖游玩,看看天色尚早,索性去城西安福寺看看。
自幼生长江南的许穑,虽然多年苦读圣贤书,但因为母亲生病,加上自己身体也不佳,曾经多次到寺庙拜佛祈福,所以每到一处,若有寺院,许穑必然经常造访。
老哥的文风和笔力,小疯一下学不来。
道一声祝福,祝福老哥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