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水乡，明澄的河水，曾经是一面镜子，照着我少年时的欢乐、无奈和惆怅。那些已如隔世的河水，以及甘淳的往事，使我至今无法忘怀。清澈的小河，弯弯曲曲，桑树柳树在河两边宛转着葱笼的绿烟，映鉴于水，碧波如翠。一条小船破烟而现，桨声响起，船上鸬鹚伸长头颈，紧盯水面，扑扇翅膀。周老先生一袭灰布长衫，执桨挥竿，衣裾翻飞……
　　 水客生涯原是梦，江湖风雨岂只愁；
　　 而今不慰情怀老，一棹但随烟翠流。
　　 于烟尘中逝去的清波把这首七绝浮了出来，漂了过来。水光闪烁，岁月沧桑的影迹被闪成碎片，在烟波中弥合那些诗句。我的追忆，又一次唤响周老先生悠然的诗吟，他的声音富有抑扬顿挫的韵致，环绕他的身影，回荡在流动的水面。他的故事，重新生动地放映在我脑海。
　　 老先生与周公同姓，据渭川乡周家湾村人们说，他们宗祠里奉的就是大周天下第一贤臣：周公。他们是大周姓氏的一支旁系。老先生名一藩，字子朴，民国初年出身于七世书香之家。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全是举人。他父亲只中了秀才，因科举制度废除，而不能提高学位，一辈子在家里清闲度日，守着累世积聚的财产和饮誉邑内的名望过着安稳的生活。
　　 周子朴的少年时光，在家里接受父亲教育和家庭熏陶，饱读诗书。到了十九岁，与同乡一位绅士之女结婚。婚后夫妻恩爱，却只一年，其妻因难产而亡，腹中婴儿也未能救活。周子朴悲痛欲绝，给妻子办了丧事，请和尚念经超荐做了七七后，出去学医。先是宁波、杭州、上海跑了一圈，然后跑到日本，学医学了四年，耗掉了家里一大半财产。回国后，曾开办诊所，悬壶济世。因为他看病不收诊费，并且会把药白送给病人，诊所只开了二年，便开不下去了。他背起医药箱，四处行医。五十年代初，城关中学请他教书。他一个人教二门课：语文、生理卫生。教出了许多优秀学生。学校便提升他做教导主任。升职那年的暑假，他回家来过。
　　 他家本是大宅，临河而建，门前拥有个宽大的埠头。因他学医行医耗掉了财产，大宅和埠头卖给邻村地主。他只保留了大宅后面三间小屋的偏院。土改时，邻村地主被枪毙，大宅分给周家湾村的贫下中农，埠头成了村子的水产市场；村里的渔夫渔妇捕获了鱼，就近的放在埠头上卖。因为大宅里住了几十户人家，再加上埠头边上有好几座桥，周围一共四五个村子的路全在这儿分岔，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生意好做。
　　 周子朴已近十年不曾回家，小偏院里霉气透墙，打扫干净了后，拿香薰了好几天，霉味方才消失。他感慨良多：自从二十一岁离乡，远离了家的概念，四处的跑，这么多年，身影孑然，就像这所小偏院，孤伶伶独自发霉。房子的蒙尘发霉，倒是容易料理的，这不，他已把小院子弄干净并除去了霉味。却人，可不易料理了。当时，周子朴年过不惑，四十好几。村里的人们虽然交口称赞他是个大好人并且敬重他，但他毕竟是读书人，与贫下中农不是同一阶级。他满口都是普通话，用乡下人的说法，这是打官腔。左邻右舍们只要一见他的面就远远的嚷着先生先生，中止了俚陋粗俗的谈聊，做出礼貌来，等他走远了再继续说那些下里巴人的话。他完完全全的在实际意义上脱离群众，衣履整洁地做着孤独长者，当然没人主动给他议亲媒婚。他返回到当初丧妻时的伤感之中，每天一起早就给亡妻的灵牌叩头上香。
　　 其妻生前喜欢吃鱼，因此，他每隔七日买鱼来供在灵牌前。一个假期下来，他与卖鱼的渔家女秋莲熟悉了。秋莲的家在周家湾口附近，素知周子朴的为人，对他颇为敬仰，有一次，硬是挑选出好鱼给他而不收钱。周子朴假满回校，只一个月，就发现已经爱上了秋莲，心里老是抹不去她的身影和笑眸。他请了二天假，回家守在埠头等秋莲捕了鱼来，帮秋莲卖鱼。然后向学校辞职。学校不准，他二话不说地就收拾东西回家了。秋莲见他竟作出这番举措，只好跟他直说，她已经定了亲，未婚夫大她二岁，结婚的日期已定于十一月份。虽然她很喜欢他，但他大了她二十多岁，就算她愿意嫁他，她父母绝对不会同意。那天，他呆呆地站在埠头，看着秋莲上船，摇船远去，河面沉寂，夕阳斜晖如烟，把远处的水和岸弄得渺渺蒙蒙。他忽有所悟，扑进书房翻出一本佛经，一遍接一遍地读，读得饭也不吃，直到第二天东方发白鸡鸣已起，方才放下佛经，背起药箱，再次做起了游医，行走于四乡八村。
　　 一年后，嫁到邻乡的秋莲临盆难产，他正好路过那个村子，就进去给秋莲接生。秋莲算是安全地生下了孩子。秋莲的丈夫、婆婆、公公上前一看，孩子是个女的，立即脸色不悦。周子朴见此情形，劝了一句：别重男轻女。当场遭到秋莲丈夫的抢白：你不重男轻女你就抱去养你的男女平等。周子朴伸手就去抱。秋莲丈夫的婶婶娘娘们在旁，一齐来说好话，把秋莲丈夫骂了几句，客客气气地挡在二人中间把婴儿包进襁褓，劝出了周子朴。周子朴愤愤不平地回到家，一连二个星期关在书房里，没心思行医。他很为秋莲忧虑，因为，秋莲的婚姻，很明显是不幸福的，但他无能为力，根本帮不了什么。秋莲丈夫一等周子朴走，就开始骂秋莲，骂了几天后，迁怒到了周子朴头上，一直默默无语地秋莲忍不住开口：这和周老师有什么关联。秋莲丈夫一听，不对头，有文章，秋莲竟识得医生。那么，她是怎么识得的？接生时医生根本没开口说过什么。于是，责问秋莲和医生是什么关系，秋莲不说。秋莲丈夫四下打听，打听到了周家湾，知道了周子朴以前帮秋莲卖过鱼。好啊，原来如此。秋莲丈夫气冲冲回到家，把秋莲从床上拖下来狠狠地毒打一顿，脱光她的衣服让她去和周子朴过日子，你这个烂婊子竟敢给老子戴绿帽子。秋莲的婆婆随之把女婴抱到了周子朴家，把周子朴大骂一通，扔下女婴走了。周子朴十二分的莫名其妙，因天色已晚，且过了夜再说。秋莲一丝不挂的被丈夫踢出门，当即就跑到河边，投水自尽。第二天，周子朴抱着女婴送还秋莲的路上，得到秋莲的死讯，他仰头悲叹，原路返回。从此，他做起了女婴的爸爸。
　　 女婴长到会说话时，他给她起上名字：思莲。思莲到了九岁，像个男孩子，好动不静，整天东奔西跑。周子朴被她惹得静不下心，就把小院子的门锁上，干脆背起行李和药箱带着思莲这边游山玩水这边行医，能住的地方多住，不能住的地方赶紧走，有时候像盲流，有时候像逃难，以看病赚点盘缠，随取随支。这么的在外游走了十年后回到家时，一个已是老头子，一个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大姑娘。女大当嫁，得考虑婚事了。有鉴于秋莲的悲剧，当然不宜在思莲身上重现。但是，七十年代初，农村里重男轻女的观念与二十年前一样的十分严重。周老先生就带思莲去了一趟城里，托昔日的同事、学生给思莲介绍城里人的对象。周老的一位同事帮了这个忙，把儿子介绍给思莲。那位青年大思莲一岁，长相、人品都不错，交往了一年后，思莲便和那位青年结婚。
　　 思莲嫁后，周老先生恢复了孤身生活，他在屋里奉起佛像，经常打坐念佛。有一天，远远的从埠头那里传来了鸬鹚的叫声，惊动了打坐的他，使他想起了秋莲。以前，秋莲是摇着船在河中用鸬鹚捕鱼的。他到了埠头，见鸬鹚共有两只，被邻村的村民摆着卖。他买了下来，接着，再去买来一条小船。从此，他每天上午都会摇着船带着鸬鹚在河中转悠。
　　 今天中午，父亲发来传真：周老先生半年前发了痴呆症，整天到处乱走，昨日，老先生不慎落水，被人救起时，已瞌然长逝矣！！！
　　 我立即给震惊住了，愣愣的，脑里一片空白。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直发呆。耳边不停地回荡着遥远的水声、桨声，越来越近，水声桨声之间叫起了鸬鹚，响起了周老先生抑扬顿挫的唱咏声，以及春姑明快的笑声。
　　 四十多年前，周老先生是我父亲的老师。父亲的能够考上大学，和周老先生大有关系，因为周老博学善教。父亲读大学期间和毕业回来在城关中学做起了老师，一直和周老先生保持着亲密的联络。父亲受老先生的影响，喜欢淡泊恬静的生活，抱起了独身主义，但三十岁那年，抗不住爷爷的紧逼，和母亲结婚，婚礼请周老先生主持。
　　 我最早见到周老时，是六岁那年，周老进城访友，来我家坐坐。我还没看清他乱糟糟头发胡子里的嘴脸，就奉父命，恭恭敬敬俯首跪膝口称“先生公”向他行礼，紧接着，父亲让我去爷爷那里拿酒。爷爷住在离学校有一里多路的县委干部宿舍区，我一溜子小跑前去，拿了酒跑回来时，周老先生不见了，连父亲也不见了，母亲正在抱怨：菜都炒好了人却溜走了。
　　 过了一年，我准备上学时，父亲带我跑了趟我从没去过的乡下，到周老家作客。我方才看清了老先生，他的个子高高瘦瘦，脸颊也是瘦长的，眼睛陷在眼窝里亮亮的。他的头发很长，比我母亲的齐耳短发起码长了三倍，胡须也很长，和披下来的头发混了起来，颜色夹杂，黄的白的灰的。我和他只半个钟头就混熟了，因他很慈祥，比爷爷待我更亲切；我便背着父亲指着他的头发问：先生公这是什么？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头发啊。你的头发怎么会这样的？我爷爷奶奶我爸我妈的头发都不是这样的啊。我当时灵机一闪：对了，你不肯理发，那么，我给你打辫子吧。我小姨留着长头发，扎了一根辫子，她说长头发就是用来打辫子的，还教了打辫子的方法让我学会了。周老便蹲下来让我趴着他的背脊给他打辫子，等到我拍拍双手完工时，周老问我：这是辫子吗。我仔细去看，倒的确越看越不是辫子；我把他的头发胡子结在一股，辫子打得又大又短，硬扎扎地翘在他的脑后。我要给他解掉重打，他转身就跑，去给我父亲看，把父亲看了笑得捂紧肚子立不住脚。
　　 老先生虽然将近古稀之年，但像个小孩子。他身上老是穿着一套长袍，袍襟一掀，我往里面一钻。父亲只一转头就不见了我，门前屋后的去找，连鸬鹚笼子里都仔细地看了，见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也算是父亲聪明，给看出了门道，从老先生的长袍里找出了我。在家里，父亲当着母亲的面，一本正经，却在周老家里，我们三人没大没小，做游戏捉迷藏玩得很来劲。
　　 我从八岁起，每年的暑假到了，父亲就让母亲住外公家去，他带着我到周老家住一个月左右，好好的让周老教我读《三字经》、《千字文》、《笠翁对韵》、《龙文鞭影》和写毛笔字。周老的家是百多年前造的老屋，俗称畚斗楼。房子的前面双檐有楼窗，后面单檐如平房，屋瓦从顶脊直披下来；从侧面看，整个房型就像一个畚斗覆在地上。三间老屋，中间的前半间是客厅，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后半间作厨房。东边那间是书房，书不多，只有二个樟木箱子里放着的几十套线装本，书桌很大，可以让我爬上去翻跟斗。西边的后半间养鸬鹚，前半间是上楼的梯子。楼上梯头的后半间是老先生的卧室，中间奉着佛龛，东间客房给父亲和我睡，放着一张大床，蚊帐也是大大的，严严密密地挂在床架里。我家以及爷爷外公家都是住在四楼五楼，房间里没蚊子，我从没睡过挂帐子的床，可新鲜了，躺下去后竖起头，不让父亲关灯，一只一只数着帐外的蚊子。
　　 我九岁那年，周老家里多了个人，是个少我二岁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的母亲就是周老的义女思莲；因此，她的名字春姑，也是周老给起的。思莲因为和丈夫一块儿在外面跑生意，已经忙到了常年在外的地步，她的公公婆婆已都辞去城关中学的教职也一起跑生意了；因此，让春姑住周老家，托老先生照顾。这使我的暑假更欢乐了，一共四个，二二分组，可以玩打仗和抓特务捉汉奸的游戏。于是乎，周老和父亲每次都做敌人、特务、汉奸，只要他俩敢说不做，我和春姑就大声嚷嚷：以大欺小，不行。他俩没办法，只好乐呵呵地成全了我们的以小欺大。
　　 和周老相处久了，虽然我的语文成绩无人能匹，令校内吃惊，小学四年级的期终考结束后，老师们商量研究，给我跳级升入初中。但我一年更比一年顽皮，喜欢和同学们一起游戏，一到星期天就拉着父亲出去爬山。那个时候的小孩子，都是很怕大人不敢在父母面前活泼的，虽然在同伴们的堆子里会闹会哄，但见了大人就像见了老虎，不敢随意吭声；却我不是。为此，母亲很不满意，说这就是暑假里我和周老先生这个老顽童没大没小给玩出来的结果，学野了。父亲不以为然，暑假一到，仍是要陪我去周老家住，母亲不许，两人对一句应一句的竟吵了起来。我给怔住了，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我从耳朵能听能记以来从没见识过他俩吵嘴，赶紧跑出去叫了爷爷奶奶来。于是，朝政由太上皇决定：初中一年级嘛，还不是很要紧，去就去吧，以后，初二初三，那是不能再去乡下了的。就这样，初一那年的暑假，周老家住了一个月后，我就没能再去了。周老惦着我，每年两三次的进城来看我。
　　 我考上杭州大学时，周老赶来道喜。我们坐下来只说了几句，说到了从此后就要人隔千里，老先生竟泪光闪动，我忍不住哭了。父亲把母亲叫出去说了一阵子，然后，他俩给我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让我送老先生回家，陪老先生住一星期。我万分高兴，一出家门就蹦蹦跳跳地唱着歌，老先生居然学着节拍跟着哼。他很有音乐天份，一支曲子只听了一遍，第二遍就能跟了。从我家到车站的一路上，惹得许多行人看着我和周老的癫狂模样就好笑。周老质朴而飘逸的长发长衫所显现的极致，在城里的大街中十分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