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睡眠了多长时间？这是一个被无情地抛出的再没有人能给出测度结果的问题，它被问出来也薄弱得欠缺意义。睡眠中似乎在说一些话，然而是些什么话，我已回想不起。话语缺乏逻辑，因而无从仿拟；缺乏逻辑，以及秩序，也易于忘记。从这个意义出发，整个世界——我必须说，这个世界具有极其强烈的个人特性——是应该被忘记或者抛弃——注意，这只是一个自然的、无意识的结果——的一篇谵妄演说。呵，矗立于世界之上的那位演说家说了些什么精妙的话语啊！他有没有记住踩在一个肥皂箱上？站稳了没有？一切已经无可怀想。而死亡是遗忘的仪式，演说家退场前的鞠躬。
　　 许多时候我想我应该有个什么精神追求，我没办法明说这个精神追求是什么，但它表现在物质上是一条独木舟。形象化的说法如此：我想制造一条独木舟，像特罗布里恩土著制造的那种，然后划到一个小岛上去。小岛上自然没有火锅店、发廊、KTV、体育场之类的。我庆幸于这是——只是——一个精神追求，尽管有物质上的达成可能，但独木舟之类的知其不可为之事我通常都是不为的。对精神纯粹的追求有一个好处：渴望即在于心中。其中又有着复杂的情形：有时候极简瞬，如佛家的顿悟；有时候却极久远，还是佛家的顿悟——谁知道这顿悟何时何地才来呢？一巴掌？一棍击？深山庙宇？车马闹市？所以这个好处之中内涵了不确定性。我渴望善，我心里便有了善；——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一样的效果，我倾向于认为世界是上帝的心。——精神便达到了满足，只是还未完成。孔夫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达到与完成是有区别的。这是所以要说“仁义”的缘故，仁是达到了，义是完成了。达到是心里有这样的意思，完成是实际有这样的效果。你说你是一个挺善良的人，可你还需要完成这个“挺善良”。说到这里我多了另一个担忧：对精神纯粹的追求很可能会有“反者道之动”的效应，一变而不再正常，而成为一个第欧根尼。
　　 很难说一个人是只有精神追求好或者只有物质追求好；也很难说，是通过精神追求而达至物质追求或者是通过物质追求而达至精神追求。仔细分辨其间的区别，企图寻出一个大同异来，让人有点不堪。也许我可以说，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并不谈得上一种追求，而人总是需要追求一定的精神境界来晓喻自我的意义。宫崎骏动画里的简单的生活给我一种启发。导致这种启发的的根源在于，我先天地认为精神比物质高，境界上的高。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按冯友兰的阐释，天爵即指精神价值领域，人爵即指人间纯物质领域。精神是更高一层的追求。这一点大约只有某些反对大谈空理的人会反对，他的反对是一种反感。
　　 精神有清清淡淡的陶渊明式精神，也有浩浩荡荡的孟子式精神。陶渊明饮酒诗里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而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终臻至“万物皆备于我”。他们都排除了车马的喧嚣，我极其歆羡他们。相比之下我更喜爱孟子。陶渊明的精神无视了车马喧，而孟子的精神则藐视了车马喧。陶渊明的结果是“欲辨已忘言”，而孟子的结果则是滔滔不绝。在一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世界，避隐以求全生除了不切实际之外就只是妄想了。所以我要问：全生之生又何必生？
　　 只求全生，尚不如一死了之。查拉图斯特拉若只求全生，是不必下山去的，是不必寻求一个超人之人的。人活着，就应该求点生存之外的东西。这东西随着你我不同而不同，俗气点说吧，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以你无法理解法拉肯为什么要向那么多不喜欢他的人说出他想说的话来。说一句话也许造不成什么影响，可我们还是要说；这就像一根火柴点不燃一段大木块，可我们还需要一根火柴。我想起林达书里的那对老白人，在将自己一生孜孜矻矻积攒下的几百万财产捐给慈善机构后，便双双结束了生命；其实他们还可以用那笔钱过起一个安稳体面的晚年的。我又想起他接下来说到的一个黑人老妇，我认为她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她捐了一生省吃俭用攒下的十几万块给学校。于是克林顿请她去白宫吃饭，航空公司送她免费机票，铁路公司老板特地给她加了一节车厢。尊重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同样尊重别人的生命。生命都来之不易，是难以想象的可爱造物。像一滴水，像一朵花，像一块石头，像远望的一米阳光。不应该将一束黑暗照进阳光里，阳光产生阴影，却绝不为黑暗侵犯。我想来想去，这是阳光的另一含义。
　　 一个星期以来，我陷在《2666》的失序、无逻辑的世界里。生命能在这个失序、无逻辑的世界里做点什么？假如生命最后走向的是一堆枯骨，生命做了点什么又算什么？阿琴波尔迪在梦里游进了第聂伯河，撞上了赤裸裸光秃秃白骨的死尸，他没法分辨死尸是德国人抑或俄国人。我想象我并不是一条蚯蚓，可是我钻到了地面以下行走。我睁开眼，便如在水里一样可以模糊又清晰地看见一些东西；我在土壤里面却没有由于这种形式的活埋而导致目盲，这是令我可喜的一个发现。它或许是个梦，然而我看到了蚯蚓们啊。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没反应。大概是他们没在梦里，不具备透视土壤的能力，虽然还有着钻越土壤的本领。我在土壤里继续走，听见有声音从地上穿下来，土壤这种介质像是空气。我往上走，钻出地面，看见一对夫妻在吵架，丈夫抄手摔破了一个瓷瓶，又拿出了一柄刀割向妻子的喉咙。这一下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妻子的脖子没有渗血，甚至地上也没有血迹，可她的脖子已经只剩下一层皮维持着要掉不掉的状态了。这种杀妻行为颇令我惊骇，我慌不迭地像个老鼠一样又钻回了地下。这杀妻行为可真多啊。《2666》里的罪行部分有多少妇女是死于这样的行为的呢？美国那个世纪大审判的辛普森案不也是一个杀妻行为？演员白静，噢，可怜的人，新闻里说也死于杀妻行为。这就是失序，这就是无逻辑。又钻回地下之后，我不能非常肯定我到底是在现实中，抑或在梦境里。我也常常陷入聪敏和拙笨的矛盾犹疑之中。我又继续走，事实是，我除了走又能怎么样呢？我继续走，不敢往上走，鬼能预测钻出地面后会不会遇到比杀妻更恐骇的场面呢。我往下走，越深越好。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确实是这么想的。时间像土壤一样流逝，或者土壤像时间一样退后。我听到了铛铛铛的响声。我想，我走得很深了的，总不会还遇到什么人息罢。难不成是要发生地震了，地层移位产生的声音？我看到了灯光，那里有几个汗如雨降的汉子在挖煤。他们的铁锹一挥下来，我就醒了。喉咙干涩，好像梦里土壤的尘屑残留了一些在那里。
　　 人境里做不到心远，也做不到无视车马喧，可我还应该有一条独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