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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妈妈娘家那过去的故事


作者:叶渔 秀才,1296.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490发表时间:2012-03-04 22:30:47


   表舅青云一直生活在我的视线之外,自记事至今,与他谋面也没有几次。他是我妈舅舅的独子,第一次真正认识他,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上小学前,爸妈上班忙,我经常住在农村姥姥家,二姨婆家离姥姥家不远,我也常去她家小住。二姨家的村子依山而建,她家的两间平房坐落在半山坡,院子外是婆婆家和几户邻居敞开的窑顶,左侧被一道低矮的篱笆墙围着,右边用青石垒起来,弯斜着在右前侧顺势裹卷出一处露天茅房,茅房边站着一棵葱郁的枣树。一条小路白带一样缠在屋后,一头由窄变宽扭动着伸进村里,一头蛇行般缓缓爬上山头。
   这个时间我记不得树上挂枣了没有,小时候在农村经常见到茅房边长枣树的情景,蹲厕时也常见到青的红的枣儿落到茅坑边,怪可惜的。枣树长在茅房边或茅房内,小孩子踩着茅墙偷摘枣儿的事情就时有发生。我总觉得枣树一年四季呼吸着茅厕的空气,枣儿的味道再甜也没胃口,除了日头正烈时如厕凉爽,我幼小的心里对茅房边的枣树充满了抵触。
   那天上午,日头刺辣辣的,表舅远远地赶着一群羊从背后的山坡上白云一般慢慢飘下,阳光雪亮地照在羊身上,画出漂亮、灵动的轮廓,尘土弥漫在空中,混杂着浓烈的羊粪味和野草香,热腾腾的跟气流一样,一浪一浪地扑来。我那时还不认识表舅,他30多岁的摸样,不胖不瘦的身板,不时吆喝着扬起羊铲把土块投向跑远的羊,劲道十足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它们前方,吓得羊儿惊叫着乖乖地缩回羊群。
   二姨端着一碗水迎上去,他们站在门前聊了起来,一会儿二姨让我喊他“舅”,我迟疑半天,二姨看出我的心思,说你不记得你青云舅了?我摇摇头。他走近我摸我的脑袋,一点也不生疏地说,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我闻到他身上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身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大概以为我是怕生,将手缩回,嘴角挤出一丝歉意地微笑。我仔细打量他,一顶破旧的草帽下露着一张黑红的脸,颧骨肌肉结实,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因为笑,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汗珠不时从帽檐渗出,额头汗津津的,他不停地抬起手背擦拭,几粒大的汗珠悄悄滚下来,沿着脸颊,钻进脖子里。我突然发现这个二姨让我喊舅的陌生男人,脖子上长着厚厚的一层黑褐的皮垢,硬的像痂子,脏兮兮的,鱼鳞般随着喉结蠕动。我一阵反胃,不敢想象他身上的样子,一语不发地逃进屋里。
   二姨送走他,端着空碗进来,我不解地问到,这个青云舅是哪门子亲戚。二姨说,他是你舅姥爷的儿子,你满月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我不满地嘟囔道,还抱过我啊,脖子那么脏,他好邋遢,不讲卫生。二姨说,他不是不讲卫生,脖子上那脏东西是病,水可洗不净。病,还有这样的病?我瞪大眼睛反问。那怎么不找医生看呢?长在身上多丢人!二姨说,小时候就看过医生,一直看不好,长大后家里更穷,就再没有看了。我说,是这样啊。我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若有所思地向屋外望去,远处的山浓绿地结着庄稼和树,很热闹,知了的鸣叫长长地拖在慵懒的阳光里,却有些无聊。我似乎对他产生了恻隐之心,虽然,心里并不喜欢他。
   二
   1992年的冬天,具体日子记不清了,那天下着大雪,妈带我回太姥姥故乡给她烧三十周年纸。
   那是我第一次去太姥姥家,也许妈在我不记事时也带我回去过,但我没有一丁点记忆,这个村子只是长久以来熟悉地储存在妈的叙述里。推开斑驳的旧街门,吱呀作响,仿佛苍老的呻吟传来,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一段陈旧的岁月在渐渐苏醒,起身,带着我不解的陌生和熟悉,一点点向我走来。雪花铺天盖地地落在这个充满伤感的日子,那一刻我对雪花充满了感恩,它没有嫌弃这个院子的贫穷和没落,在本该悲伤的时候恰恰来到,很懂得人心。两孔窑洞的墙上靠着几个花圈,阴郁的雪色中显得肃穆苍凉。听到我们的声音,舅姥爷推开门帘笑脸迎出来,几个舅舅和表舅他们已到了。窑洞因为人多显得极其拥挤,里面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一张陈旧的小桌子一边一把颜色昏暗的椅子,两只古式木箱老得掉牙,墙角挤着的两口大缸显得还硬朗些,地上凌乱地摆着几个小板凳,一条土炕连着宽敞的灶台,灶台靠墙处掏出一个贝壳型的小洞,如果屏蔽掉大家说话的声音,你会觉得时间仿佛早在这里停下了,不肯再往前走一步。妈说,乡下人冬天喜欢坐在灶台上取暖,在小洞里,铺一个草垫子,屁股塞进去,身体像张弓一样围着锅台躺下,舒服的能让人睡着。那天妗姥姥就搬了小木凳坐在墙洞里,炕边坐满了人,椅子不多,我就站在桌子旁边。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相框,一个是太姥姥的遗像,一个是舅姥爷年轻时当兵的一些留影,都是黑白照。照片上的太姥姥看去完全是个陌生的老人,脸庞瘦削,没有笑容,一本正经绷着个脸,我不清楚这是画像还是照片,我一直想在她的面容上找出姥姥或姨姥姥的影子,但失望了,也许我年纪轻,眼力不行。舅姥爷年轻时的戎装照到是很帅气,看去意气风发,前途不可估量。仔细瞅半天,舅姥爷的样子也不随太姥姥。
   妈说,这个小院给她留下的记忆太深了,太姥姥在世时,她经常来这里住。妈很小就懂得心疼太姥姥,一有空就来帮她干活,做饭。妈在邻乡读高小时,学校每个礼拜六中午都会改善伙食,每人分8两白面馍馍,妈舍不得吃放学后就给太姥姥带回来。
   太姥姥临走时,妈就在身边陪着,那年妈才14岁。
   遗像上的太姥姥,妈说跟姥姥像,我看不出来,也许是照片上的太姥姥太瘦了。太姥姥烧三十周年纸,姥姥没去,她腿有病,已经走不了远路了。
   中午吃的烩菜大米,一家人热闹地说说笑笑,气氛很轻松。三十年了,除了妈对太姥姥印象深,舅舅他们大都是模糊的,太姥姥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小,有的才一两岁,今天的纪念也只是完成俗世规定的一个仪式,也许早就与感情无关,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更多是给外人看,而祭奠太姥姥,着实也没有什么外人稀罕看。这个穷老太太在这三十年中,早已被时间冲散在故乡之外了,自己的后代都有人不认识她,比如我,何况别人。只不过,三十年后,除了儿孙们每年清明上坟外,女儿这边的亲戚从此就不来娘家烧纸,怀念从此由心开始,不走过场了。
   妗姥姥我是真正第一次得见,舅姥爷有时候进城会去我家,所以对他不陌生,60多岁的人,额头和眼角刻满了皱纹,尤其是嘴角深深的那两道,把个尖尖的下巴衬托得分外突兀。妗姥姥看去有些不同,虽然是农村老太太的打扮,皮肤平滑,衣着整洁,不拘谨,快言快语,精明算不上,举止还算活泛。
   饭后,上坟,因为下雪路不好走,天气又冷,到了坟地,感觉人都被冻住了。这就是太姥姥的坟地吗?坟包低矮地掩藏在荒草里,像被遗弃了多少年,无人光顾。我虔诚地跪下,在嗖嗖的寒风裹挟的雪花里,向着这块墓地,向着下面长眠的太姥姥和陪着她的我那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样子的太姥爷深深三磕头。
   我说,没有你们,最终这个世界就没有我。
   晚上回到家,我回想白天的事,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仔细想,竟然是舅姥爷的儿子,太姥姥唯一的孙子,青云表舅没来参加。
   三
   姥姥后来在我家住,偶然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我才知道舅姥爷并非太姥姥亲生,姨姥姥也不是老大,姥姥小舅姥爷两三岁。太姥姥约生于1889年间,姥姥说太姥姥前后共生育了十三胎,最后只活下她们姐妹俩个,男男女女都是好几岁了突然就夭折了,太姥姥和太姥爷为此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姨姥姥出生后,看着她健健康康一天天长大,他们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可女儿长大了总要出嫁,没有儿子的遗憾一直纠缠着他们,再生又顾虑重重,最后左思右想,从别人家抱养了舅姥爷。不过,太姥爷一家对他视如己出,甚至十分溺爱。舅姥爷在娶妗姥姥之前,虽然也知道了自己是抱养,但始终把老人当亲生父母一样孝敬,和姐妹们情同手足。姥姥是在姨姥姥出生第八个年头才生下来,这时候舅姥爷也逐渐长大,太姥爷看着这一儿两女都平平安安,欢喜的不得了,一个个宠爱极了。
   舅姥爷9岁就娶了第一个老婆,太姥爷家那时家境正旺,婚礼办得相当铺排。婚事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杀猪宰羊,买米买面,偌大的四合院被大红的各种装饰衬托得喜气洋洋,荤素酒席摆满院里院外,城里太姥爷的同僚下属甚至上司也远道而来上门道喜,贵宾席和普通宾客席依次摆开,门里门外到处是穿梭的人流。村里跟过年似的热闹,乡亲们端着饭碗说笑着等着吃大锅饭。新娘比新郎大了五六岁,鞭炮鸣放,喜乐开道,被八抬大轿迎进贴着喜联的洞房。太姥爷发家很简单,因为他从小读书,能写会算,是个知书达礼、谨慎本分的人,被在城里身居要职的一同姓远亲相中,选其在辖区分管财务,太姥爷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做事巨细无遗,家业因此慢慢积下,购置田土,扩房建院,成了村里一殷实家户。
   婚是结了,毕竟是个9岁的孩子,从小又娇生惯养,这个小丈夫脾气大的很。晚上睡觉,他故意把被角拧成麻花,大冷的天不让新娘进被窝,新娘拿他没办法,气得骂了几句,他就发飙,身单力薄又斗不过人家,就装出委屈的样子,哭着冲到太姥姥房子告状,说新娘欺负他,还动手打他。
   亲家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可惜这一门婚姻没留下多少故事,新娘子嫁过来没几年就离世了,是染病还是因感情不合抑郁而终,除了当事人没人知晓,总之,这个新娘在灿如流星的婚姻中匆匆而过,享过一时奢华,美好生命随之黯然谢幕,无不让人叹息!
   舅姥爷第二任老婆的的娘家是她们那里首屈一指的富户,结婚时陪嫁丰厚。但婚礼的排场远不如第一次。姥姥说日本人来了,经常往山沟里逃命,居无定所,东躲西藏的,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这个老婆就是青云表舅的亲妈。她跟舅姥爷相处一场,究竟有没有爱情发生,她是个什么模样的女子,像谜一样让我充满了猜想。
   四
   姥姥说青云表舅生于1946年,比我妈年长两岁。关于他小时候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通过笔墨回放这段历史,只有模糊的轮廓,细节大概只能靠想象了。姥姥说,青云是个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没多久,娘就得了病,四处求医拜药也没看好。青云吸了他妈喝过汤药的奶,就落下那种奇怪的皮肤病,吃多少药都无济于事,小时候大人给他搓洗得勤,皮痂子的颜色跟皮肤差不多,看去还好些。后来家里发生变故,没人管他,就成了现在的黑色。姥姥叹口气接着说,找下后妈,不招人待见,你妗姥姥借口小孩不能溺爱,生生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打呆了。妗姥姥如何虐待青云表舅,姥姥没跟我讲,也许往事太伤心了。
   其实,青云表舅出生在这个家庭,在那个年代不能不说是幸运,因为相比同时期更多被饥饿和疾病时时围困的穷苦家庭,他至少衣食无忧有病可医,而他长大后命运苦厄艰逆,究竟是作了什么孽,竟如此凄惨?如果说太姥姥家族的最终没落与时局的演变有关,在不可逆转的历史进步中,小家小资的退散与社会大家的相融无可厚非,而青云表舅的个人命运却无法牵强地认为是大势所累,他的所有不幸其实皆来自他那个血脉相连的父亲,与贫困无关,而他这个父亲不仅冷漠地践踏了亲情,最后也无情无义地背叛了养育他多年的养母,成了忤逆不孝之子。青云表舅的妈死后,舅姥爷应征入伍跟部队下了云南,那年他也就十八九岁,乡亲们背后都嘀咕,这小子命硬,小小年纪就克走了两个老婆,这下当兵剿匪,也不知是吉是凶。舅姥爷去了部队后,不但没遇到什么不测,思想觉悟也进步了,他克服掉从小娇生惯养带来的诸多毛病,最后还因表现优异光荣入党。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他的这些荣誉对太姥姥一家是难以言表的支持和鼓舞,一家人流着泪一遍遍读着他的来信,盼着他早日平安归来。试想,如果他们没有这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没有这早已融入生命里的爱,思念又何能如此之切?远在云南的他也对家乡的亲人日思夜想,家里的每一封回信他都视若珍宝,由此可见,人在善良和仁爱的贯通和引导下,总是更善良更富有爱心,想必那些回信在舅姥爷的心里曾经也是家书抵万金般贵重。他退伍后,从云南带回四个蚊帐,留一个给自己,剩下的三个分别送给两个姐妹和太姥姥。蚊帐在那个年代是小地方难以买到的极其奢侈的生活用品,这份贵重的礼物更多体现了他对亲人生活的关爱,温暖而体贴,如果,这种爱能一直维持下去,不被离间,那青云表舅的人生又是另一种写法。
   五
   太姥爷的去世,跟那个同姓远亲的上司有关。那人是本地父母官,少年求知,学识遐尔闻名,事业早成,曾是父老乡亲的骄傲。没想到日伪打来后,迫于敌军淫威,委屈求全,竟然偷偷投身作奴,好在他不算那种完全良心泯灭的汉奸走狗,利用自己的权力也在日寇的魔爪下救过一些人。地下党看到他的善举和影响力,就做他的工作,动员他为民族大义服务,并秘密把他送到延安改造学习。在延安,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先进政党,共产党人民主自律和团结向上的精神深深感染了他,他表示愿意肝脑涂地,走联合抗日路线。党把他放回来,他一开始也照着承诺做事,但随着战事的复杂多变,他对军力落后的八路军开始持怀疑态度,对国共统一作战中存在的矛盾和猜忌困惑,面对凶残的日军,他看不到中国革命的前途,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那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贪生怕死的性格使他再一次丧失民族立场,变节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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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那一片山青水秀的美丽乡村就是母亲的故乡,一次探亲的过程打开了母亲家庭中模糊的大门,一些往事扑面而来。从生了十三胎儿女已过世三十年的太姥姥到腿脚不好的姥姥再到从小被抱养的舅姥爷,从舅姥爷封建的9岁婚姻到新娘抑郁而死从青云舅舅的母亲到长了皮肤病的青云舅舅,从善良到恶毒之间不同的人性,几辈人的生老病死世态炎凉都在作者的笔下画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带着历史的气息,带着乡土的味道娓娓道来。 细腻的情感,复杂的亲情,欣赏。【编辑:瞳若秋水】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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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03-04 22:47:10
  一段悠长的历史在作者笔下缓缓的流淌出来,细腻而温情,里面也有着很多做人的道理与教训,问好作者。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1 楼        文友:叶渔        2012-03-05 09:54:21
  谢谢您的支持和鼓励,您的点评对我是最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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