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小舅和他一个朋友趁着夜色去上游七八里路外的一座山上用锯伐倒了很多杉树。他们一棵一棵地搬了下来，在江边用藤把它们平绑在一起，形同一只筏子。然后放在水里，乘上去，顺流而下。遇到坝，他们就下水，用手将它们推下去。这些树可以用来做房梁，做嫁妆。那年小舅十三岁，刚小学毕业，辍学在家。那时小舅的力气已经很足了。他和那帮朋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他们看牛。剁柴。洗澡。捉鱼。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喊：打！他们都在手上或者背上刺了字，或者一些动物的形状。他们把袖子捋上去，或者脱了衣服，让这些字或者动物露在外面，熠熠生辉。于是他们就威名远扬。方圆十里之内的人们都感叹：温塘那帮小子以后长大了不得了。他们打起架来很齐心，不要命，什么家伙都操。小舅就凭着他的豪爽、无私心、讲义气而深受大伙尊敬。小舅而且还很有些才华。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下棋，甚至水性，在那帮人里面都首屈一指。有一次他就和人家打赌，下闷在水底游到江的对岸，赢了几十块钱。那时小舅家里就成为他们的游乐场所。他们打牌、下棋、敲锣打鼓，吆喝着。如果是夏天，中午很热的时候，他们就去江里洗澡。打水仗。然后扯些绿油油、鲜嫩嫩的丝草拿回家。喂鸡。喂鸭。喂猪。更多的是担到塘里去喂鱼。日升月落，冬去春来。他们这一辈子似乎就要永远这样过下去。天不怕，地不怕。有一次，邻村有人死了，他们就去吃豆腐。在那吹吹打打，凑热闹。在热闹之中，他们就和另一帮人干上了。他们大获全胜。他们用椅子。用棒子。用砖头。重创对手。其中一个受伤的人有一个姐姐嫁在我们村里。事后他就告诉他姐夫，说他认识我小舅，知道我妈妈也嫁在这里。他身上的哪里哪里，哪里哪里，都是我小舅的杰作。他姐夫就很气愤，就把那副庞大的身躯横在我家里，对我妈妈大吼。他大声告诉我妈妈，你弟弟打了我内弟，你知道吗？告诉他，下次不要让我碰到他，哪里碰到哪里打。小舅听说后就风风火火地送上门去了。这个叫肖体平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就站在他家里，用手拍着他家的桌子，大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去吓唬我姐姐。吓着我姐姐了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我来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人却窝在灶火边上，低着头，闷声不响。
　　
　　 后来这帮人顺应时代的潮流，纷纷到广东去闯世界。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去抢劫。去偷窃。当时时髦的说法叫“打流”。然而小舅却没有。他听了外婆的话，进厂做事。他还是很讲义气。那帮朋友来了，他供吃住。有时，他们得手后就来请小舅喝大碗的酒，吃大块的肉。酒肉落肚之后，他们就极力撺掇小舅跟他们一起去干。他们说，多痛快！小舅却不为所动。小舅一个从小就偷惯了的朋友有一次在房里偷窃时不幸遭到伏击。没办法，他只好从二楼飞身而下。楼下也有人。他的脚刚一着地，还来不及“哎哟”，就听到周围杀声大作。他惶恐地从喊声里面听到了一种激愤。他想都没想，就拔起那扭伤的脚忍痛狂奔。后面的人群黑压压地逼过来。人群前面是一排利器。砍刀、菜刀、铁棒，什么都有。这些家伙不停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感到了一种绝望。但求生的本能又赐予他力量。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字：跑。狂奔几里后，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毅力摆脱了追杀。此时他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但他都感觉不到痛。他姐姐在那进厂打工。他就去了他姐姐那。当他姐姐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杀猪般的嚎叫声才开始响起。这帮人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持刀抢劫后遭到警方通缉。后来大都落网，坐了牢。出来后，他们又重操旧业。经过这么些年的奋斗，有些人依旧落魄，有人却发了，家底几十万，回来砌了几座新房子。风光无限。
　　
　　 打几年工也打腻了，小舅觉得没什么前途，就回来和一个叫肖体元的年轻人一起去贵州做瓦。有一年冬季他们两个人回来了，准备做一笔生意。他们说贵州那边的鞭炮很少，价格很好。而牛肉很多，价格便宜。这里和那刚好相反。他们准备从家里贩一些鞭炮过去，卖完后再贩些牛肉回来。从中获利。他们用袋子把鞭炮装好，瞒过司机，去了贵州。然而这一趟却并不怎么赚。回来后那牛肉给亲戚朋友这个送一点，那个送一点，再自己吃一点，基本上就解决掉了。
　　
　　 就这么晃荡着，小舅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终身大事。外公外婆却急了。2001年夏天，小舅一个堂妹回来，带了一个朋友，叫小丽，是衡阳的，说给小舅做媳妇，问外公外婆意下如何。这可把他们老人家乐坏了。他们打电话硬是把小舅逼了回来。说你也二十五六了，老大不小了。小舅回来后就和小丽见了面。当天晚上小丽就搬过来和小舅住一块儿了。后来他们就结了婚。小舅漂荡多年的生活终于有了个了结。他开始在家里做多年没做过的一些事。剁柴。打禾。扯花生。挖红薯。然而生活并不太平。好不容易又有年轻人结婚了，搞计划生育的就想方设法要来敲一笔。他们隔三差五的就来，口口声声只喊罚钱。否则抓人。看到对方如狼似虎，小舅就只好带了小丽东躲西藏。狼狈不堪。2002年农历9月，小丽生了个儿子，取名肖水华。
　　
　　 小舅高兴了一阵后，就开始为生计而奔忙。那些年的打工生涯他本来就没存多少钱。工资不高，经不起几下豪爽。加上现在被计划生育这么一折腾，日子早就过得很艰难了。于是他就开始在桃花坪找一些事做。搞建筑。修马路。然而一家子的生活依然过得很拮据。这样一晃就到了2004年冬季。有一天，小丽的大姐从上海回来，打电话说要来看看这个妹妹。据说她在上海做什么生意，很有钱。有时一天就是一两千。这后来似乎得到了验证。来那天，她给外公买了两条金白沙，买了脑白金，金六福。还塞了五百块钱。她说小舅可以和她一块儿去干。这让小舅非常高兴。他想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于是，2005年春节后，他就告别妻儿，带着满腔豪情奔赴上海。到了上海不久，他明白了。他们是以“医托”为职业。他们所干的就是专门在一些大医院蹲点，寻找机会巧妙地和目标病人搭上话，然后循循善诱，把病人骗到另一家早已联系好的医院去医治，这样就可以从中分红。这当然需要相当的口才。风险也不是没有。公安局的会来抓。不过也不要紧。被抓去后你只管矢口否认，他们就拿你没办法。同时和你关系密切的那家医院会积极活动，只需拿几百块钱就可把你保释出来。出来后你又可以重操旧业。如此反复。小舅并不是缺乏口才。相反，他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在这个过程中，他只是感到了要命的良心上的不安。这样不到两个月，他就带着郁闷的心情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决定，还是去打工。他就去了深圳沙井。大舅也在那里。于是，小舅也租了一间铁皮屋，在大舅的租房隔壁。然后他把小丽也叫了过去，他们进了同一个厂。不久后，大舅母因为要生孩子需要有人照顾的缘故，外婆带着水华也去了沙井。
　　
　　 小丽说她要经常和家人取得联系。小舅就买了个手机。小丽说在这个厂做事太累了，她要跳厂。小舅不同意。小舅说，你一没文化，二没技术，进哪个厂还不是一样。小舅认为两个人在这个厂做事，每个月可以领两千块钱，儿子也在身边，这样的生活应该知足了。小丽说大姐叫她去上海做事。小舅不同意……小丽对这种生活似乎越来越不满。她嫌厂里伙食太差，就常常买菜自己回来炒。小舅就不高兴了。你不在厂里吃，伙食费照样要扣。他说，都是有家庭的人了，就将就着吧。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小丽竟然跑了，很决绝。2006年4月的一天，她拿着手机跑了。卡里的几千块钱也被席卷而去。她一直以来向往的那种生活，干的是轻松活，吃的是香，喝的是辣，在这一天被她勇敢地去追求了。很决绝。小舅起初没有想到她会跑。小舅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后来他发现小丽的两身衣服不见了，银行卡也不见了……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糟，看哪都烦。那天晚上，水华依然喊着要吃这吃那。小舅就烦了，抡起巴掌就把水华打哭了……烦透了的小舅什么也看不到，对外部世界没有任何感知。水华停止哭闹了，他不知道。水华去玩他放在地上的那鼎开水了，他不知道。水华摔倒了，那鼎开水也倒了，倒在水华身上，他也不知道。水华哭起来了。尖利刺耳。他才缓缓地反应过来……他就抱起水华往医院跑。他开始责怪自己，骂自己不是个东西。他想，儿子是无辜的，儿子多可怜啊。他就哭起来了，低低的，压抑着哭声。水华的屁股被严重烫伤。那时天气还有点冷。水华每天晚上都哭闹个不停。小舅抱着他，心里感到很伤感。他想，水华不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这么小就失去母爱。现在，儿子是他的所有，是他生活的全部理由……他决定去把小丽找回来。他就借了车费，去了一趟衡阳。小丽的父母极力否认她回来过。他们说，我们的女儿跟了你，我们没问你要人，你还来问我们。然而他知道，她在家里。他还没进屋就看到小丽跑出来时穿的那件衣服在他们楼上迎风飘扬。他们村里人也都说小丽回来了的，就呆在家里。但是她父母不承认，下逐客令。你有什么办法。小舅只好又回厂里上班。他还不甘心，借钱买了个手机，开始给小丽发短信。他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哪里做得不对了？他说你回来吧，有事好商量。他说你怎么做得这么绝呢，儿子屁股烫伤了，都借钱医治，他每天都哭着要妈妈……然而都石沉大海。只是在他多次说到儿子后才收到对方的一句话：不要企图拿儿子来博取我的同情……
　　
　　 不久后小舅又被主管炒了。是这样的：他们厂分白班和夜班。每个员工上一个月白班后，就接着上一个月夜班。如此反复交替。小舅已经上了一个月夜班了，主管却还要他继续上。连续上夜班很累人。小舅觉得这没道理，就反问主管这是怎么回事。主管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干就拉倒。就把小舅炒了。这是有预谋的。这个厂大都是四川人，尤其那些做官的。他们想另外让一些老乡进来。就这样找茬儿把小舅挤出来了。你有什么办法。
　　
　　 他呆在租房里开始回顾自己三十年以来的经历。那些逝去的时光。向隅而泣。他说，吃肉。他说，喝酒。他拍着人家的桌子，他说你别去吓唬我姐姐……他什么时候哭过。
　　
　　 要面对新的一天，要过下去，他得另外去找厂。然而都没有成功。原因是他手腕上刺的那个“忍”字。人家说，不要。2006年5月的一天，小舅回来了。他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在那边医院处理过了，用刀子把那个“忍”字划去。又消毒，又包扎，又吊水。可是天气太热，还是灌脓了。花了几百块钱也不见好。他说家里要凉快一些，他还是回来自己处理。用盐水洗。在家里呆了十多天，他用盐水把伤口洗好了。就又出去了。这次他去了龙华。经姨夫的介绍进了一个五金厂。2006年暑假，我去深圳玩。后来去龙华看他。他们厂里要压两个月的工资。因此他的生活过得很拮据。他从姨夫那借了五十块作零花钱。他把抽了十多年的烟也戒了。他说以前戒过几次都没成功，这次好了。现在儿子是他唯一的财富。他最大的乐趣是打个电话回去听儿子叫声“爸爸”。
　　
　　 2006年9月，我蛰居隆回。16日，小舅给我发来一条信息。全文如下：碑权你好！暑假你来深圳度假，当时我身边资金无奈，心中感到很抱歉！我拼搏这么多年，做为买苦力，没动脑筋是赚钱不到。年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