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游戏（十五）

43]

子明今天倒休，约笑晚去选件外套。笑晚脱了工作服，拎了包就走。短眉毛稍作迟疑了，瞟一眼孩子妈妈，紧随其后。“嗬，不错嘛，老婆待遇提高了，有保镖了。”子明嘻嘻哈哈地看看笑晚，瞟一眼短眉毛他们。
孩子母亲扯扯衣襟，面露怯色，停住脚步，见短眉毛抽抽鼻子，袖着手继续跟着，也迟迟疑疑地跟上来。
子明直接把笑晚带到“好味道”。笑晚睃一眼子明，子明为她打开了门。笑晚侧身进门。子明继续推住门，眼睛迎着短眉毛他们。短眉毛袖袖手，低下眼睛，向侧面走两步，倚在墙上。孩子母亲期期艾艾地挨过去。
笑晚脱了外衣挂在椅子背上，端起服务生倒的热气腾腾的茶水。子明拿起菜单，点了东坡肘子、仔姜炒肉片、爆炒腰花、酸辣土豆丝。
“上菜快点，我们赶时间。”子明交待完服务员，也端起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医院的事，不用你管。”笑晚看看子明，浅浅地抿了口茶。
“把我老婆都当人质了，我还能不管！”子明不由地提高了声音，说完又觉失态，向门外望一眼，压住声音，“院长这狗东西也真能想，怎么着人家也是孩子没了！”
谁说不是呢，一想到天寒地冻放在停尸房没人管的孩子，笑晚就不由地打寒战。院长和短眉毛咋都那么心狠呢，硬是跟个“死了的孩子”较劲！一想起那死了的孩子，笑晚连喝了几口热茶。
说是选外套的子明把她带到“好味道”，笑晚看一眼子明，没说话，却明白了子明之意，不由地心里一热。
耗了这么长时间，笑晚遭遇的全是冷。冷冷的短眉毛，冷冷的孩子母亲，冷冷的办公室，冷冷的院长，还有冷了心的笑晚。耗着吧，冷着吧，爱咋咋的。冷了心的笑晚差点都习惯了冷，子明把她拉了回来，把她拉到热气腾腾的饭店。
看来子明是想用热消融冷。且看子明怎么个冷事热处理吧。笑晚一向依赖子明，依赖于他男人的理性和清醒。
喝了会儿茶，扯了些闲话，一支烟抽完，爆炒腰花端上了桌，子明站起身向守在门外走去，向短眉毛他们招招手。
短眉毛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向四周望望，确认子明是在叫他们，向孩子母亲觑了一眼，向子明这边磨过来。
短眉毛夸张地拉开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也不推让，端了茶杯，咕嘟嘟把杯中水一饮而尽。孩子母亲萎萎缩缩地瞅瞅短眉毛，又睃睃笑晚和子明，把半个屁股磨在板凳上。
笑晚请服务员把茶壶放在桌上，她给大家倒茶续水，子明则打开一瓶白酒，咕嘟嘟倒了满满两茶杯，一杯推给短眉毛，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喝茶吃菜，两个男人时不时地把杯子咣当一下。
“你确定你一定要五十万？”酒足饭饱，子明自己点支烟，给短眉毛递过一支。喷出一口烟，双肘抻在桌上，在浓浓的烟雾后，子明向短眉毛发问。
从鼻子嘴里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短眉毛看了看笑晚，笑晚为他续上茶，他又看看子明，子明只顾腾云驾雾，便低下头，又猛抽了两口，没说话。孩子母亲期期艾艾地一会儿一会儿地，瞟短眉毛一眼，瞟子明笑晚一眼。
“孩子没了，谁也不好受。孩子小身子弱，生了病不好好看，耽误了，医生也救不回来。”子明一改开处方的简略，说了一长串话。
“就是你们不量体温把娃娃给害下了！”短眉毛咬着牙帮子，说。
“到现在了还扯这些没用的，有用嘛，没量体温就能把孩子烧死？！”子明喷出一口烟，浓浓的烟雾直扑短眉毛。
“那……那娃娃就是在你们这死的！”短眉毛又认回了老理。
“唉，我也不跟你扯了。医院的态度你们也明白，你们愿耗就耗着，医院有的是像我老婆这样的闲人跟你们耗，只要你们不怕耗。”子明把身子大开着，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悠然地吐他的烟圈圈。
孩子母亲瞟瞟短眉毛，一脸焦急，满心委曲，眼里不由地又涌起泪花，她扁扁嘴，撩起衣袖抹泪。短眉毛心烦意乱，“那你啥意思，我们娃娃总不能白死吧……”硬杠杠的话，尾音却虚了下去。
“我们也是奉院长之命办事，咱谁也不要为难谁，院长就给五万，成，明天你们就来拿钱，不成，就等春节过完上班后你们再来耗。哦，春节那些天你们可以天天蹲在院长家，吃他喝他，我们不再奉陪，得回去陪老爹老娘了。”子明漫不经心地一支烟接一支烟，把自己弄得像个燃烧不充分的煤炉。
第二天上班，笑晚没看见平时等在门边的短眉毛他们，想着他们是不是先回老家，等过了节再来耗，结果不到十二点，短眉毛、孩子母亲，一前一后，又来了。
“我们要现金！”短眉毛赌气似地盯着笑晚，蹦出一句话。一双短眉紧紧地收在眼睛上方，冷不丁看过去，像另一双眼睛。孩子母亲自始自终低着头，一会儿一会儿地撩起袖子抹眼泪。

44]

“案子”结了好些天了，笑晚还在那办公室。院长没发话让她回去，她也懒得去问，就天天耗在电脑上，要么“连连看”，要么“五子棋”，要么坐在聊天室，边闲聊，边散漫地写她的“大日记”。
“连连看”是功夫活。一盘一盘不厌其烦地埋头苦练，让笑晚水平飙升，“双鱼座”、“摩蝎座”一路晋级至“火眼金睛”。
坐唱秋风在时，笑晚还是喜欢跟他摆五子棋。他们通常连摆十盘，六比四、三比七，互有输赢。这是一个让人安静安心的男士。对弈中，沉默而不沉闷，显得很成熟，笑晚对坐唱秋风从最初的网名到现在的人，充满好感。
聊天室白天也是人满为患。你一言我一语，闲言碎语，浅笑调侃，一屏一屏快速刷新。笑晚不由感慨：咋有这么多闲人呢，天天耗在网上，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你那是替古人担忧。还是留心你自己吧，别又被那狗东西涮了。”子明对笑晚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不感兴趣，他更在意笑晚不要又被人算计。
“十年”过后，子明就叫院长狗东西。“这十年你怎么给他卖命，他不知道？到头来还这么收拾你！”
子明对笑晚对院长调他们来医院的“涌泉回报”一直存有看法：干嘛呀，在哪儿都是做自己的，咱谁也不欠谁。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调到这单位后的收入明显提高，家里经济状态明显好转，子明也不是瞎子，所以，他嘴上说是说，还是并不挡着笑晚去“涌泉相报”。
做方案、写文件、造材料，这些年，加班是笑晚的常态。那咋办呢，医院评审、十佳医院、精神文明复验，一年到头，这检查那验收的，什么少得了成堆的材料。笑晚有时郁闷的：以文件论是非，以文件落实文件，这样的游戏三岁小孩子都不爱玩，咋这些政府部门的精英们就乐此不疲呢？
许是“总在河边走”吧，笑晚也常在“文件”状态：看着满满当当的文件柜，看着装帧齐整的档案盒，看着专家检查组满意的笑脸，笑晚也特有成就感。尤其每次“陪酒”会上，院长每每要与她碰的那杯酒，让她感觉到所有的辛苦得以化解，所有的心思得以会意，心头荡漾着“吾与君归”的暖意。
猝然梦醒，十年情伤。柏拉图城堡说倒就倒。他人即地狱！刚开始的锐痛过去，重新调整“战略”，慢慢地，笑晚对十年居然有些恍惚了。不过是职称晚晋一年，值得那么上纲上线地纠结不休嘛。
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剂。之后的工作中，院长没事人一样地跟她布置任务，交待事情，倒弄得笑晚对自己对“十年”的“要死要活”产生了犹疑，却这次“代言事件”又让她坚定了对院长的感觉。
跟这个人纠结，保持与这个人的绝对距离，绝对值得！两个“绝对”，叫醒笑晚，逼她再次调整“战略”。蛰伏的“十年”旧痛又起：这个阴家伙，你得小心哦。一次掉在坑里，是他人的错，两次也是他人的错，如果再掉进去，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他什么意思，真的是暗度陈仓地把她冷处理了？看着院长不动声色的脸，她惴惴地想，但再看院长不动声色的脸，她又觉得是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不由地烦闷。
一天难有人声的办公室，她与桌椅同样的静默，笑晚经常玩着玩着，抬起头，盯着窗外愣神。
春节已过，此起彼伏的拜年已消停。院长辗转酒桌的一场场宿醉已醒，但好像独独把她忘在了梦乡。
有时在走廊上遇见，他没事人一样地冲她点个头。办公室已习惯院委会不通知她，院长好像也没发现会场少了她这个人。“人是最善遗忘、最无情的动物吧……”笑晚满心委曲、满腹忧怨又如浪翻滚。
笑晚是家里的晴雨表，她不开心，一个家也沉闷。子明这些日子电视看得也不安生，一会儿一会儿地向笑晚这边看。阴着脸的笑晚自己不觉得，经常人在聊天室，却一言不发地发呆。“你也是，没事就没事呗，咱乐得闲着，又不少你一分钱！”子明看得着急，劝她的话里忍不住加入了烦闷：“狗东西！”

45]

纠结的，不只是笑晚。梦的衣裳貌似再陷纠结：“男人不相信眼泪，犹如男人不相信无性的爱。”
没头没脑的话，让笑晚盯着，一时无话。眼泪、性、爱，一个短句中包含三个关键字词。“小丫头这又唱的是哪出？”不知为什么，对梦的衣裳笑晚总是“严肃”不起来。这女人所作所为更像是演戏，与尼可演，与旋转的木头演。
这种人笑晚原本是抵触的，却偏偏对她又存一份喜爱。梦的衣裳风风火火的“追爱”，在笑晚看来，只是率性，并非游戏。有多少人习惯把爱深藏于心，走过路过错过？
“只要是以爱为基点，什么样的情，我都能理解和包容。”对爱，笑晚有着偏执的偏爱。
不同于以往子明对她感性言论的“不屑理论”，这次他反应过激。“爱是什么，难道就是一句话，一种感觉？没有担当，没有内容，仅凭荷尔蒙的鼓动，那跟狗啊猫的，有什么不同？可耻可恨！”说完还不解恨似的，又连笑晚一并骂了：“你的纵容，也是毫无是非曲直的糊涂！”
“几个人在爱面前能不糊涂……”笑晚对子明的激动不以为然。
“糊涂的，不可能是真爱！”子明连翻笑晚几眼。
“我还就不信了，我还就相信无性的爱才是纯粹的爱！”梦的衣裳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呢，执拗地自说自话。
这小丫头，是尼可惹她了，还是旋转的木头惹她了，今天这么激动。笑晚摇摇头，笑笑，“小丫头，情爱现实场，没人陪你玩柏拉图。”
本是调侃的话，却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突然明白了她与院长为什么会从亲密到陌路，为什么院长会在关键的时候拿她做利益权衡。
“柏拉图”说到底是一种感觉，何况习惯了冷被窝的院长根本不会和你玩柏拉图。“玩”字一出，院长高深莫测的脸清晰地闪现在眼前。
原来笑晚还真没太留意，在其它医院院长此起彼伏地演绎办公室恋情时，院长却能远离绯闻，独善其身。突然就笑了。这一笑，十年之重突然轻了。
你与院长，只是情感上的亲近，本质上，你们只是工作关系，只不过，工作关系被你加入了情感上的亲近。所以，工作中，你在意他的感受，事就做得到位，事做得到位，院长自然也就满意，也就对你欣赏有加。
如此而已，你们只是默契。只是相互欣赏！你不见院长对谁都近而远之的“一碗水端平”？呵呵--呵……！笑晚听到自己心里出声的笑，泪花溢满了眼眶——我那可笑可怜的柏拉图啊。柏拉图城堡真正地倒了，攘攘尘埃中，笑晚脱身了，脱险了。长长地叹口气，笑晚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可……可爱情为什么一定要有性？”梦的衣裳期期艾艾的样子，楚楚动人。
尼可是管理员，以他连好友都不愿加她的状态，不会与梦的衣裳纠结“性”，是旋转的木头？作家大都是感性的，抒情的。可能这个活在理想中的年轻人，真的对梦的衣裳动了真情？想着在聊天室时不时地出双入对的两个人，笑晚摇摇头，不置可否。
“可你为什么在意爱情是不是有性？真爱它就是心身的全投入。”笑晚不想与这个已婚的女人讨论本不存在的爱情课题。
真爱中，谁能把爱与性分而处之？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最终都是性与爱的融合。不能融合的情感，何谈真爱？笑晚心里嘀咕着。
“我只是想追求一份纯粹的爱，远离尘世，远离世俗。”梦的衣裳黯然神伤。
看来，梦的衣裳对纯粹的爱的标志性鉴别，是爱中，有没有性成份。清纯的女人。理想的女人。笑晚突然感觉，与梦的衣裳相比，自己在世事尘世中，真的活得混沌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