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收到妻的短信：“今天让你儿一人上他爷家去了。”
　　 看到短信，我并不惊讶，因为这是妻和我商量好的事情，由于我和妻都不能回老家过年，只好让儿子代表我们去给他爷爷奶奶拜年。
　　 我有点担心，儿子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坐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去离家数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这是我担心的原因之一，我更担心的是孩子稚嫩的双肩能否担负起这沉甸甸的亲情？
　　 下午三时，我在忐忑不安中拨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外甥，他说贝贝（儿子小名）已经平安到达，我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于是让儿子接电话，叮嘱他：“在爷爷家不要淘气，要懂事听话，嘴要甜，见到姑姑大伯要喊……”“哎呀，知道啦，你咋那么絮叨啊，跟俺妈一样！”我的话被儿子不耐烦的声音打断。
　　 放下电话，我不禁哑然失笑了。心想，这小子虽然才十三岁，可是已经到了青春期，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尊严，俨然一个小小男子汉。什么时候起，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屁孩就变成了声音沙哑的小男生了呢？
　　 像镜头回放一样，我的脑海浮现了儿子成长的几个画面。
　　 淮南线，安徽的铁路大动脉。从儿子一周岁时起，我就带着他在这条铁路线上无数次地往返。阜阳，颍上，淮南，凤台，水家湖，合肥……铁路沿线的站点一次次映入眼帘，又一次次在视野里消失。绿色灰色的车厢，送别的人群，灰暗的天空，机车喷出的白色蒸汽，播音员的吴侬软语，汽笛声，列车员的哨声，挥动的小旗，摊贩嘶哑的叫卖声，鸡蛋香烟火腿肠瓜子花生八宝粥……这些把记忆塞得满满的，唯一难忘的是，拖着鼻涕的儿子那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眼睛和瓷实如粉团的小脸。
　　 两岁时，儿子从幼儿园的课堂里认识了火车，他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坐过很多次了，但一直不知是何物。终于，他得知又要坐火车到爷爷家时，兴奋得大喊“我要坐火车啦！”
　　 第一次有意识地搭乘这个车头冒烟呜呜乱叫的庞然大物，儿子的感觉和奥特曼征服怪兽的情景差不多，他在火车上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之中，东看看西望望，单调乏味的车厢被他的好奇心填满，以至于下火车时他还在意犹未尽地大声嚷嚷：“火车停啦，我到啦！”看到火车离去的影子，他旋即一脸忧伤：“火车走啦，我哭了。”
　　 旅客散尽的月台空空荡荡，儿子稚嫩的嗓音在回荡。两岁的儿子也会感到忧伤啊！
　　 相聚时难别亦难。几天后，我和儿子匆匆返回。火车慢慢启动，儿子看到月台上爷爷奶奶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忍不住哭了。两岁的儿子第一次尝到离愁别恨的滋味。
　　 时光荏苒，聚散依依。我和儿子在淮南线上一年年往返，目睹着铁路沿线寒来暑往雁去穗黄，车窗外的风景随季节变换轮回，不变的只有那无尽的乡愁在心底激荡。
　　 京九线。连绵不断的铁轨枕木伸向天际，宛如永无尽头的天梯。离家千万里，我在京九线的这头北望茫茫。谁能想到今生今世会漂泊到陆地的尽头，南海的裙边呢？三年枕上乡关路，妻儿在铁路的那端，我在铁路的这端，每年一次的往返，如候鸟般振翅徙迁。
　　 记得才离开家南下深圳时，怕儿子伤心，我偷偷地离开，儿子还以为我像往常出差一样，几天就会回来，没想到这一去再也难觅影踪，他伤心地大哭一场。第一年回家过年时，儿子已经上小学，见我回来，别提多开心了，到哪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但是假期有限，我终究要离开，回深圳的那天是下午两点的火车，儿子要上学，不能送我。我们坐同一班公交车到邮电局下车，在那里我搭乘26路上火车站，他必须过马路坐19路到学校。26路来了，我上车，儿子一脸戚然离开，我和妻都下意识地往路对面看，却不见他的人影。原来，他一直站在站台上目送车走远直到看不见才离开。那一天的邮局站台上，很多人都会看到一个伤心的小男孩眼泪汪汪，边走边拿棉袄的袖子擦眼泪，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孩子如此伤心。这一幕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难以忘怀，每每想起，就会为之伤感半天。
　　 去年暑假时，已经上初中的儿子独自一人南下深圳来看我。谁能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敢独自一人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关山万里，路途迢迢，稚子童心，懵然无畏。到深圳罗湖火车站时方才凌晨四点。我打的来到火车站外，半年不见，儿子个头已经快与我眼睛一齐，他背着书包，戴着黑框眼镜，脚上的凉鞋大得惊人，足有三十八码。
　　 深圳依然在沉睡，晨光熹微中，地王大厦，京基一百，国贸大厦，彭年酒店这些城市巨无霸的身影朦朦胧胧。我和儿子在深圳街头一站站地走过去，始终没有一辆公交车起来，肯德基和麦当劳灯火淡淡影影绰绰，我们边走边聊天，说话声惊动了枝头的宿鸟，一只蝉儿大惊小怪地抗议起来，不知是冲着我们还是冲着这个贪睡的城市。
　　 我说：“打车吧。”儿子说：“花这个钱干什么？等一会就有公交车了。”
　　 我还是打了一辆红的，儿子上车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家门口，直到我把他叫醒。
　　 我感觉儿子长大了。
　　 今年春节儿子又独自一人上爷爷奶奶那里过年。我在千里之外想象着父母见到孙子时的喜悦表情，又想到今晚儿子将会睡在我当年睡过的床上，他是否会感受出我少年时期的气息，是否会做我当年做过的梦？
　　 岁月让你走我曾走过的路，时光让你重温我曾做过的梦。
　　 鞭炮声声辞旧岁，推开窗户，看着雾霭茫茫的户外，千家万户正笼罩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里，我在心底轻轻地说：“儿子，祝贺你，你又长大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