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我一张烟墨牡丹图，据说，烟墨这种画法目前已经失传，光是作画用的上好松墨，现在的市面上就见不到。我看着这发黄的画幅，他已经重新装裱过，但还是看得出岁月在画上走过的痕迹。他还特意请我去咖啡馆喝咖啡。就像十多年前一样，他就爱带我去喝咖啡。
　　 我要了杯黑咖啡，什么也不加，他坐我对面，看着我的杯子，似乎，眼前一亮。我一直都爱喝黑咖啡。他也还记得。
　　 明天我就走了。他慢慢的和我说，目光却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
　　 我也看过去，窗外是一条宽敞干净的马路，长长的不知道延伸向何方。路边挺拔的槐树站成一排安详的卫士。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镀上一层碎碎的光影。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用小勺慢慢搅着杯子里的咖啡。看着一圈圈的波纹，我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燃一根烟，喷云吐雾，一时间，我看不清他的脸，或者说，隔了这么多年，他和我记忆中的人，就不再是同一张脸庞了？我有些感喟，喝了口咖啡。
　　 他按灭烟头，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说什么？
　　 他伸过手，好像要握住我的手，我把手缩了回去。他有些尴尬，略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和你说？
　　 我轻轻一点头，还是看着杯子里的咖啡。他清了清嗓子，说，爱听故事吗？我给你讲故事？
　　 我微微一愣，当年，只要我和他不高兴，他为了哄我，就给我讲故事的。眼里有些潮湿，鼻子一酸，我低声说，好吧。
　　 他就笑了，说，美女，听好了。
　　
　　 一
　　 在古时候，一个不知名的时代，一个著名的神仙，菩提老祖，他曾经教出来斗战胜佛孙悟空，于是更多人和精灵拜在他的门下。但是，再也没有孙悟空那样出色的徒弟了。菩提老祖不愿去天上，就在自己的山洞里，静静地修行，徒弟是不少，但他心里并不好受，好徒弟，到哪里去寻？
　　 山里有条小青蛇，常常游到老祖的门下，抬起小脑袋，静静地听老祖讲道。老祖见她听得认真，就动了收她为徒弟的念头，可是，再一掐算，不行，这小青蛇只有三年的寿命，与其辛苦的学本事，还不如，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菩提老祖暗里叹息，在小青蛇到来的时候，就格外多讲些好听的,让心情敞亮的道法。小青蛇每每听到了，都快乐的摇头摆尾，就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也就更让老祖爱怜。于是，也就暗里传授小青蛇些取巧灵便的法术，都是飞翔变化隐身一类。
　　 小青蛇学过了，就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动了想到处走走的念头。菩提老祖一算她还有一年的生命，就叹口气，同意了。
　　 小青蛇变作一个漂亮的女人，来到凡间。她很不懂人类的规矩，饿了，看见人家有吃的，进去就拿，渴了，就去别人家里找水喝。都说，神仙可以不吃不喝，可是，小青蛇还不是神仙，连精灵也还算不上，顶多就是个有些道法的小妖精。
　　 小妖精动了凡心。她看上一个书生。走过清水湖边，依依柳树掩映着书楼的一角，楼上窗口有个青衣青帽的书生，正在认真的读书。朗朗念书声声声入耳，小青蛇听得入了神。
　　 中午了。热辣辣的太阳烤下来，小青蛇很热。但是她流不出汗。衣服黏黏的粘在身上，很不好受。小青蛇实在忍不住，就找到湖边一个僻静的地方，脱得光光的就下了水。
　　 正在欢快的游着，就听岸上有人说话，这是谁的？
　　 小青蛇自水里探出头看过去，刚才那个书生，手里拿着一枚金簪子，正在四下张望，彬彬有礼的问着。
　　 小青蛇太高兴了，大声说，我知道。
　　 书生看过去，是一个美貌的姑娘正在湖水里游泳，透过清澈的水波，可以清晰的看到，姑娘一丝不挂。书生忙转过脸，问，请问，是你的吗？
　　 小青蛇跳上岸，一把抓过金簪，朗声说，不是，不过，我可以找到主人呢。
　　 书生还是不看她，对她拱手一礼，说，那就有劳姑娘还给失主吧。
　　 说完快步就要走。小青蛇大声喊，来人呀。
　　 书生吓了一跳，忙回头看，一看小青蛇光溜溜的样子，忙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姑娘，别叫了，要是真来人，看到你这个样子，对你不好。
　　 小青蛇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说，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书生愣了一下，问，什么？
　　 小青蛇说，带我回你家，我要给你当老婆。
　　 书生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上下看着小青蛇，就是不说话。小青蛇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妖精，你要不答应，我就吃了你。
　　 书生听了不由一笑，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小青蛇说，我从山里来，也没什么亲人，我看上你了，咋办？
　　 她的眼睛亮亮的，热情的看着书生，眼神纯洁清亮，比清晨荷叶的露珠还要晶莹。书生心里一动，他也很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野姑娘，可是，不好明说出口，就脉脉含情的看着小青蛇。
　　 小青蛇说，不要这么贼贼的看着我，我和你回家好了。
　　 书生再不犹豫，高高兴兴的带着小青蛇回了书楼。房间布置的精雅整洁。小青蛇很开心，到底是个女孩子，喜欢干净，喜欢美好的东西。书生给她买来好多美丽的衣服首饰。打扮的小青蛇就像一朵桃花。
　　 俩人快乐的生活。时间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小青蛇越发清秀俊美。俩人的感情也一天天的加深。书生是单身一个人住，也不见什么人来看望他。但他就有花不完的钱，有的时候带上小青蛇去城里玩，看到穷人，书生就很大方。
　　 小青蛇好奇的问过书生，你家是干嘛的，这么有钱？
　　 书生笑而不语，他告诉小青蛇，他的名字叫墨雨。
　　 小青蛇想菩提老祖了。就和墨雨说，我要回山里看我的爷爷去。
　　 墨雨犹豫着，说，你不是没有亲人吗？
　　 小青蛇说，就是呀，可是我以前在山里，有个老人对我很好。我就叫他爷爷，离开久了，我想他了。
　　 墨雨就同意了，但要小青蛇答应一点，无论爷爷让她回来做什么，她都不要听
　　 小青蛇一口答应。她开心的回了大山，进了山洞，欢快的叫道，菩提爷爷，我回来了。
　　 老祖看到小青蛇，也很高兴，尤其意外的是，小青蛇的生命应该没有了，可是为什么还活着？
　　 老祖详细的盘问着小青蛇别后的情性，然后沉默良久，算了一下，说，青青，你的夫君是天海洋的龙子啊。
　　 天海洋？小青蛇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着老祖。
　　 菩提老祖耐心的解释，在浩瀚的天界，就像人间，也是有无边无际，波涛滚滚的大海，就叫天海洋。天海洋的龙族，法力高强，天界的神仙都很忌惮，就连玉帝和佛祖，也对龙族很客气。
　　 龙族和仙界一道对付魔界，妖界。龙族的人，也多在天庭，和西方佛界，担任重要的职务。天海洋的龙王，和凡间海洋的龙王本是一家，相互来往，还结成姻亲关系。但，最近，天海洋的小龙子偷跑到凡间，很可能就是那个书生，也就是小青蛇的夫君。
　　 小青蛇一听，不由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说，爷爷，那我可和他很不般配啊，万一他要是回了天上，我咋办？
　　 菩提老祖一听就笑了，说，你能活到现在，一定是那个小龙子法力庇佑的缘故，你要是怕他走，你就用这个捆住他的心，他就不走了。
　　 说着，菩提老祖就把一根红线递给小青蛇，说，这是月下老人的红绳，你拿起，对准你夫君的胸口，红线就自动拴住他的心，他就不会不要你，自己回天海洋了，有他在，你的生命就很长久了。
　　 小青蛇接过来红线，就小心的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可是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夫君既然是天海洋的龙子，为何来到凡间？该不会就像自己所担心的，和爷爷说的那样，他会回去天海洋？那样，失去了爱人，自己岂不也是要失去生命了吗？
　　 怏怏不乐的小青蛇，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了一场，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为何，心里这么痛苦？
　　 她回了书楼，见到夫君，他笑盈盈的迎接她，并且还告诉小青蛇，说，自己要回趟家看看父母，让妻子在书楼等自己。
　　 看，他是真的要回天上了。小青蛇心里就像天塌地陷，但脸上强作欢容，一定要夫君早起早回。
　　 书生说，明天天一亮就走。
　　 当晚，小俩口睡下了。月亮的光照进屋子里，朦朦胧胧的，窗户上还印着外面的树影，湖水的水影也倒影在窗纸上，一晃一晃的。
　　 小青蛇慢慢爬起身，将那条红绳取出来，可是就是不忍心放到丈夫的胸口上。她想起丈夫说过的，无论你爷爷让你回来做什么，你都不要听他的。
　　 小青蛇一再迟疑着。泪水吧嗒吧嗒打在丈夫熟睡的脸上。他是天海洋的龙子，那么高贵的身份，而我，只是山野里的一条还没有成仙的小青蛇，他回了天上，是否还会回来？如果他走了，没有他法力的保护，我是不是很快就没命了？
　　 小青蛇叹息着，丈夫的脸庞在安详的睡眠中，在月光的沐浴下，那么优美。小青蛇想起年来的恩爱，心尖子都是抖的。把红线对住丈夫的心口，可是手不停的哆嗦着。
　　 红线要是真的拴在丈夫的心上，他是走不了，可是，他要是想念家人，不会怪怨我吗？那样，我俩还会快乐吗？再说，他不是说过，要我不要听爷爷的。我为何不信他的话？小青蛇左思右想，肝肠寸断。
　　 终于，她用手背一抹脸上乱纷纷的泪水，在丈夫的脸上亲了一口，就把红线藏到自己的怀里，悄悄地走了出去。她又回到山野，恢复了小青蛇的本来面目，静静地过着日子。菩提老祖轻易不离开山洞，可是不放心她，还是来看了她一趟，伤感的说，傻孩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的生命就剩下了几天了。
　　 小青蛇低下脑袋，身子盘成一团，闭上眼皮，可是俩滴泪水落在菩提老祖的手背上。老祖怜爱的抚摸着她，要把她带回自己的洞府，就算死亡将她带走，也要让她死的平静。
　　 小青蛇拒绝了，说，爷爷，我就想安静的在这里，如果有来世，我还要来找爷爷学道法的。
　　 菩提老祖伤心地走了。小青蛇静静地卧在青草丛中。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为何到处乱跑？
　　 小青蛇抬起头，心脏都要快乐的爆开，书生，自己的夫君，轻快地走来，嗔怪的抱起小青蛇说，我回了趟家，你就跑到这里，不是说在书楼等我吗？
　　 小青蛇伤心的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是天海洋的龙族，不是还得回天上吗？
　　 书生不以为意的说，我是天海洋的龙族，但我更喜欢人间的生活，所以才下凡的，又遇到你，更不会回到天海洋了，就和你在人间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好了。我要是想我父母了，就回家看看他们，反正他们也是龙神，长生不老，有我在你身边，你也不会死亡，除非，天地不存在，我俩才会分开。
　　 小青蛇高兴地立刻变成以前那个美丽的女子，说，带我回家。
　　 她和夫君手拉着手，一起回了书楼。
　　 菩提老祖在山洞里已经都了解了发生的一切，高兴的老人当时就作画送给小俩口坐贺礼，是一副烟墨牡丹图。老人的心意是，无论岁月怎样变迁，烟墨牡丹都不会变了颜色，就像他俩的爱情一样。
　　 小俩口把烟墨牡丹挂在书楼的显眼位置，俩人恩恩爱爱，直到人间起了战火，书生就带着小青蛇回了天海洋，到人间平静了，他俩就又返回尘世，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和美的生活着。
　　 为了鼓励更多男女真诚的相爱，他俩就把烟墨牡丹图流传到了人间，要相爱的人们知道，爱，就要相信对方，相信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杯子里的咖啡凉了。我还是想喝，舀起一小勺咖啡，可是，我的手有些抖，就又把勺子放回杯子里，心里慢慢染上一层凉意。他为何和我讲这个故事？爱，就要相信？我在心里问着自己，我还有爱的能力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送你的烟墨牡丹图，其实，是我老师送我的。
　　 我想起来了，他和我讲过，他的老师，就是那个小个子的南方人，上课的时候，眼光狠狠地从眼镜片后头射出来，嘶哑着嗓子，还要大声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就是天下的笨蛋怎么都集中到这个班里啦？我讲好课，你们听完了，做题的时候就不能动动脑子想？这道题的解法，有多么简单？为什么不会？你看你们不想，坐在座位上，都是一坨坨的啦。
　　 想到这里，我不由扑哧一笑，又想起，他的老师曾说过他，雨涵同学，你那个庞大的脑袋上全是脸皮，你为什么又出去学校外边和别人打架？
　　 我问，你的老师还好？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说，去世了，我每年都去看他，自从师母离世，他就一个人过，一直都不快乐，临终反而告诉我说，解脱了。
　　 我不由得心里一震，没有爱人在身边，一个人的孤寂就像没有清水的古井，那么深的寂寞，谁来，或是怎样弥补？
　　 我脑子很乱，手里的小勺一下又一下的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阳光很足，透过玻璃窗，狠狠地照着我，我往后坐了一下，眯起眼睛，手里的勺子放下，嘴里喃喃着，那，烟墨牡丹图，可是你老师家传的？他为何送了给你？
　　 他说，因为老师的儿女都不管他，只有我这个学生，为他忙前忙后，又是帮他出书，又是给他在医院陪床。
　　 我叹息，要是有老伴在，老师的心情就会好多了，不过有学生在，也是一种安慰。你做的很好，那副烟墨牡丹图应该送你。
　　 他笑了一下，又皱起眉头，说，烟墨牡丹图，年代久远，的确珍贵。烟墨，是珍贵的作画颜料，多少年都不变，牡丹，传说，当年武则天一声令下，百花都在冬天开放，只有牡丹傲骨，不肯听从强权，于是被烧得成了焦骨花。不屈服，是牡丹花的气节，就像真正的爱，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
　　 我无语，他几时这么会说话？难不成是甜言蜜语，来哄我？我已不再年轻，经不起又一次的伤害。何况，人到中年，心情大不一样，激情难再，爱情？那不是青年人的诗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