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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上二姨妈为什么会那么爱笑。二姨父在世的时候，老是打得她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就这么个男人，偏偏还短命，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憨儿。这样的遭遇，搁在别人的身上，那还不得哭死。可是，二姨妈却整天笑呵呵的。
　　 二姨妈喜欢逗憨儿笑。憨儿摔了一跤，要哭。二姨妈会说：“憨儿不哭啊，你刚才捡了一块金子呢。”憨儿马上停止哭声，问：“金子在哪儿呢？”二姨妈说：“我收着呢，好给你娶媳妇。”憨儿就和二姨妈一起笑起来。
　　 憨儿是我表哥，但是我没这么叫过。他16岁上还念一年级，和我是同一个年级，那一年，他总算会从1数到10了。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他就说啥也不读书了。整天跟着二姨妈，他居然学会了插秧收麦子。我二姨妈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憨儿有多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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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儿要娶媳妇了。那年我已经成了老师。二姨妈亲自找到我任教的学校，一定要我回来吃喜酒。
　　 憨儿还在20岁的时候，二姨妈就给憨儿张罗亲事。她说：“憨儿娶上媳妇，一生就算有了靠。我蹬腿要走路的时候，喝孟婆茶的时候能够安安心心。”可是，憨儿这媳妇还真难找，直到三十岁了，才算有了着落。
　　 可是，憨儿说是娶媳妇，还不如说是出嫁。女家和憨儿一样，智力都有那么点弱。嫁过男人，好几年没有生育，被婆家赶了回来。媒人为憨儿去说亲，她父母就就对媒人提了一个条件：要憨儿去做上门女婿。二姨妈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憨儿“出嫁”那天，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妈妈了，就一直哭。二姨不能哭，她要笑着看自己的儿子以“出嫁”的方式“娶”到媳妇。她就一直笑。她对憨儿说：“我的儿啊，你是娶媳妇的人，你得笑，你多笑一声，你的娘就能多活一年。”憨儿于是就笑。动身要走的时候憨儿就不停地笑。他要他的娘活上好多年，活的年岁他怎么数都数不清。
　　 二姨妈一路笑着给憨儿送行，她的憨儿要“娶”媳妇了，她高兴。从家门出来，走到村口，二姨妈一直都牵着憨儿的手，一直笑着和憨儿说话。憨儿终于走了，要离开娘了。憨儿回过头，留给二姨妈一个怎么也忘不了的笑脸。我看到憨儿那张已经爬上几道皱纹的脸上，笑容灿烂，眼睛里却有两点亮闪的东西，在阳光的反照下，像是水晶。二姨妈看着憨儿，还是在笑。直到憨儿走远了，二姨妈脸上的笑意依旧。到最后，完全看不见憨儿的影子了，二姨妈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
　　 好多人围上来，劝着二姨妈。心软的女人一边劝，一边撩起衣襟擦眼睛。二姨妈从人群中揽起我，哭得更加厉害。那阵子，我不知为什么，就感到自己变成憨儿了，除了哭以外，我说不出一句话。
　　
　　 3
　　 憨儿嫁出过之后，难得再回家。憨儿有力气，大小活全是憨儿做，他媳妇家算是有了一个不花钱的长工。
　　 媳妇规定，不许憨儿回家看二姨妈。但是，憨儿还是偷空跑回来几次，但每次都被媳妇追上门拎着耳朵又打又骂带走了。
　　 一天，憨儿又溜着回家了，他对二姨妈说：他不回去了，他不想要媳妇，只要和娘在一起。二姨妈本来想跟平常一样，和憨儿逗逗乐，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就叹了一口气，只是抱着这个傻里傻气的儿子。
　　 二姨妈没和儿子呆多久，就催促儿子回去。她不希望儿子再遭罪。但儿子不愿意，他要留在妈妈身边，一直陪着妈妈。就这么着，媳妇又追上门来了。二话不说，媳妇和往日一样，对憨儿又打又骂。
　　 媳妇打着儿子，二姨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是帮不得儿子，帮着自己的傻里傻气的儿子，最后吃亏的还不会是他？没法帮。那只好帮媳妇：“儿啊，过日子的人了，干嘛让你媳妇生这么大的火？你媳妇真是难找的好德行，换一个坏的，你还不被打死？快和你媳妇回去。”
　　 一旁看热闹的听得抿嘴直笑。偏媳妇听得出好坏话，跳起来丢开丈夫奔到面前手指着婆婆鼻尖骂。骂的那话语可以毒死半条长江里的鱼，二姨妈却是命大，居然还能好好地活着。众人本来是看热闹的，免费的戏看起来特别过瘾，这时却也听得耳朵难过，就有忍不住的劝道：“算啦，你婆婆是帮你说话呢！”
　　 媳妇性起，愈战愈勇，就要扩大战火，指着那个劝和的人骂。人家可没自家的丈夫那样的好脾性，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不是自家的婆婆，凡事都能忍着。那人被骂得两眼冒出的火可以煮熟一顿饭。一场家庭内战很可能扩大到一场外战。婆婆说了：“兄弟，别火了，权当小姨子和你寻开心，你还会恼啊？”众人又是一乐，这一乐就把一场战火浇灭了。
　　 那人火起，媳妇倒是看在眼里的，心里便直擂战鼓，这鼓声在自家心里敲响，却偏不能激昂自己的斗志，倒把自己的两腿敲得直发软。没有想到婆婆危急时刻还能为自己说话，不由得对婆婆生几分感激，便十分仁厚地赦免了憨儿的罪过，不过还是向婆婆吐了一唾沫，十分大度地说：“不和你一般见识！”便拖着憨儿出门了。
　　
　　 4
　　 二姨妈上了年岁，摔了一跤，居然腿子摔断，爬不起来，一连好多天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幸好还有侄儿侄女们照顾。有人说是不是要告诉憨儿，二姨妈连忙摆手。
　　 儿子还是来了。儿子回来的时候，二姨妈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是，腿子还是一瘸一拐的。病后的二姨妈，面色蜡黄，一头蓬乱的白发明，更显老态。儿子看在眼里，难免有针在心里头扎，忍不住疼，便要落泪，说：“妈，儿没用，您都老了，靠儿不着！”二姨妈笑笑，说：“我的好儿子，我不靠你还能靠谁去？病着一次两次的你不来没啥，哪能这么快就死。真要死了，我还靠着你烧我呢！”说得儿子也笑起来。二姨妈的这个有点傻里傻气的儿子其实更想哭，只是觉得，此刻他能做的，就是该陪着妈妈笑。
　　 我的这个有点傻里傻气的表哥，忽然想起自己是偷着跑来的，他的媳妇知道了又该揪他的耳朵打他的耳光了。但是他不会再怕了，就算媳妇要打死他，他说啥再也不会跟媳妇回去了。他再也不想要媳妇了，他只想留下来，从此天天陪着妈妈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