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发和陈少平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地道。
　　 陈少平在电话中交代赵发把车开到雕塑瓷厂后门口去接他，赵发到了以后给他挂电话，他又叫赵发把车退到二百米以外去等。赵发把车后退了二百米，又给他挂电话。这回陈少平在电话里和颜悦色地说，“行了，你再把车往前开二百米吧。”赵发憋着气把车再往前开二百米回到雕塑瓷厂后门口，看见一个比他大七、八岁的中等个儿的瘦男人拎着一个塑料袋站在那冲他的车直招手。赵发停下车后，陈少平等着他给他先打招呼或微笑，但赵发的脸色木木的。陈少平从赵发脸上看不出他心里的名堂，只好自己先笑了。陈少平的一张刀条脸上只有皮，没有肉，那笑容又是没奈何才丢出来的一张牌，质量就有些差。赵发没有及时地回应陈少平的笑，也没招呼他上车。陈少平心里的火慢慢氤氲起来，笑却暂时还没有完全从脸上刮干净。赵发看见他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手上拎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很容易看出里面装着几件洗换衣服，赵发就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打算去公共澡堂子洗澡吗？
　　 陈少平等不到赵发招呼他，只好自个儿上车。他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位置，脸上的笑就褪尽了，过渡到他认为很正常的老板脸色。
　　 “往东开，咱们从东边出城。”陈少平说。
　　 赵发的气儿还没理顺，就反应得有些慢，但他又不能对老板的吩咐一直毫无反应——他已经对他毫无反应到现在。赵发微拧了下眉毛，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往车尾巴走去。“稍等两分钟吧，我再查查车况，咱们这就上路……”赵发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思考时间。陈少平不称呼他，他也不称呼他。
　　 陈少平不地道，赵发也不是吃善哉的。
　　 二
　　 赵发在慈城旅游散客接待中心跑短途载客营运业务。进入十一月后，生意就淡下来了。刚淡下来的时候，赵发心里乐得轻松一阵。从开春三月一直到十月底，他天天出车，既当解说导游，又当驾驶司机，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双管齐下，整天连轴转把他累惨了。
　　 赵发最热爱的轻松娱乐方式就是打麻将。十一月的时候，他既有了空闲的时间，荷包里也有了足够的票子。下午和晚上都是美好的麻坛时光。一天至少一场麻坛酣战，有时候一天两场，下午晚上都战。赵发的老婆小玉想管，但管不了他。赵发交了让老婆孩子吃饭的钱。她再啰嗦，赵发的眯缝眼瞪起来，也很有煞气。小玉省得拿鸡蛋碰石头，由他去。赵发赢了钱，偶尔还又抽张把草绿的或是粉红的票子给她。小玉热爱这草绿或粉红的票子，尤其是知道这票子的进项竟是赵发从麻坛赚来，她更加惊喜，比赵发将开车赚来的票子交给她，还要感到开怀些。只要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味道总是不一般的好。
　　 小玉惊喜过后，就参与了麻坛观战。这就是草绿和粉红的票子带来的积极动力。但自从小玉观战以后，赵发搓麻将的手气就败坏下去。他接二连三、连三带四、带四扯五地一场场输下去，再没赢过一场。他连输了六场以后，就瞪起眯缝眼对观战的小玉开了骂口，“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一天到晚站在我背后看，看你妈的个屌，有什么好看？你看多久，老子就输多久，滚滚滚，给我滚远一点！”小玉朝赵发翻一个白眼，像兔子一样蹿开去。小玉不敢回嘴，因为赵发说的是实情。她看了多久，他就输了多久。她但愿她不看了以后，赵发能重转风水、重振雄风。她很久没有得过草绿或粉红色的外快了。
　　 可是小玉不站在赵发身后观战了之后，他还是一场场输下去。有一次赵发输急了，竟然翻脸怀疑是麻将馆的老板和几个麻将搭子连手搭档给他灌药吃。赵发平时蛮斯文，麻将馆的老板娘还老是死命夸他牌风好素质高，可谁也没料到赵发输了十几场麻将之后，翻脸像翻书一样“唰啦啦”地。大家心里都起了火！麻将馆刘老板是做生意的人，他只是好声好气请他好走，“你怀疑我们这里做手脚，要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讲，影响我做生意的信誉。这样没吃油盐的话讲过一遍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不要再给我听到第二遍。你搓累了可以歇息一阵嘛，输了钱事小，不要搓坏了脑壳……”几个天天和赵发逢桌的老麻将搭子也跟着帮腔说，“赵发呀，卡一块的小麻将，输死也有限，我还连续输过一年不转运呢……还值得我们动脑筋给你搞猫腻！你搓得起就搓，搓不起就别搓，下次再信嘴胡咧，可拿鞋底板抽你了……”还有一个最近手气一路大旺的家伙说，“是呀赵发，你输了几个钱，又不是输了鸡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赵发面红耳赤讪讪的，却并不收手。他屁股底下好似粘了胶水，粘住了板凳。“来来来，不说了，不说了，是我说话不周，重新来过重新来过，我就不信我赵发会一直输下去不转运……”
　　 赵发就真的一路输下去。
　　 他前大半年累死累活载客营运赚了一些钱，除了上交一大部分给小玉——那是过日子的根本——自己留下来的那些都输得七零八落差不多了。起先他连输几场麻将之后，好歹能接一单出车的业务。他慌慌张张去跑了一天车，连夜就又心急火燎蹿进麻将馆来，“肯定从这场开始转运……”赵发总是这样指望。天气渐渐冷下来了，越加的连一单出车生意都难得有。赵发已经没有心思盼生意，他现在是一心一意想扳本。可还是一场接一场输。赵发越输越不能罢手。
　　 现在小玉时不时地又站在赵发身后观战了。小玉一站过来，他就更加浑身不自在，但赵发现在不敢再随便吼老婆。小玉现在看不了多久就会自动离开，她离开的时候脚步踏得重重的，有时候还朝麻将馆的地面吐一口痰，“还说我扫把星，哼，我看不看你都是倒灶的霉手，等到你扳本只怕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小玉现在狠起来了。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然后小玉和赵发又打了两架。她先是不让赵发再去麻将馆搓麻将，但赵发不肯停止，就动了手。小玉哭天抢地抱着儿子跑回了娘家。结果赵发那天下午坐在麻将桌上心神不安，创下了一场卡一麻将输掉四百块的最高纪录，同时累积了连输四十六场的荣誉数据。下了桌，别人家炊烟四起，自己家里冷锅冷灶。赵发饿得肚子咕咕叫，他呜呜发动车子赶去丈母娘家接老婆孩子。赵发在小玉的娘家当着他丈人丈母娘和舅子哥的面说自己再搓麻将就剁手。小玉说你再搓就是畜生。赵发头一低，声音也低低地，“我再搓就是畜生。”赵发接回了老婆孩子，忍耐了几天，又上桌搓开了。夫妻俩又打了一架。还好赵发只当了一回畜生，就给他的麻坛常输历史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赵发还并没有输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卡一的麻将要想输到倾家荡产也不那么容易。是麻将馆的刘老板给赵发介绍了一单跑长途的业务。刘老板还真是个不错的人，可能他也怕赵发输急了眼，又在他的麻将馆生事。刘老板介绍了赵发给陈少平当私人驾驶员。陈少平雇赵发的人和车，装着他全国各地到处去跑业务，每天开给赵发一百六十元工资，其他所有人和车的开销都归陈少平出。工资一天天发，跑业务要跑到过年前几天才回来。这时候已经十二月中旬，离过年还有五十来天。赵发算了一下，这个长途业务时间又长，工资又低，混到过年还赚不到一万块钱。不过总比一分钱都没有进，还要到麻将桌上天天一百两百地送出去强。顺算过来，反算过去，赵发就接了这单业务。
　　 赵发准备跟着陈少平出发的前一夜，小玉结结实实伺候了他一回。他一边趴在她身上大动，一边自我表扬，“男人嘛，总得要有尺度分寸，晓得轻重。关键时刻，我还是把持的住……”小玉喘吁吁地回应道，“你……再把持不住，就是畜生……”话没有说完，赵发果然把持不住，跑马而泄。
　　 三
　　 赵发借着检查车况的几分钟时间，在最后关头迅速权衡了到底跟不跟着陈少平跑长途业务这件事。他想起自己在小玉面前的自我夸耀，“关键时刻，我还是把持的住”，以及小玉对他的无限期许，“你再把持不住，就是畜生”。虽然这个老板陈少平看起来实在不那么可靠，但赵发还是坚决相信自己把持的住。他从车尾回到驾驶室来，就舒展了微拧的眉毛，换上了得体优雅的微笑，对着陈少平说，“行，陈老板，咱们这就出发。”
　　 赵发的昌河微型车载着他和陈少平一路往东，出城而去。
　　 陈少平用了很大的力气想把老板的架子搭搭足。他以前雇的司机，没有一个是像赵发这样的。谁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像是见了爹？是他给他们一天开一百五十块工钱！看，开给赵发还是一百六十块一天，一天多十块钱。要不是老刘说赵发素质好车又新，陈少平怎么会舍得愿意每天多开销十块钱？陈少平本人给人的感觉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的逛鬼王满银。虽说他也是个做小生意的老板，可他走到哪里都给人用盯贼似的眼光审视着。他以前不雇人，单独满世界跑的时候，坐汽车还好，要是坐火车，出站的时候那是一定会给警察拦住要查看他身份证的。
　　 陈少平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
　　 赵发一路将车开出了城，和陈少平两个人无话。赵发对做生意赚钱的老板一向是很崇敬的，他觉得拜金思想就像人需要吃饭拉屎一样，是一项本能，只不过有别于吃饭拉屎这样的生理本能，是人类特有的一项精神本能。有这项精神本能的才是正常的人，没有的就是有病。可是赵发横看竖看都觉得陈少平不大像赚大钱的老板，他看起来比他还要寒碜多了！外套的袖管和肩膀连接处都脱了线，一看就是地摊上买的三五十块的货色。人又瘦得像是家里还处在自然灾害时期。陈少平拼命拿捏的做派，赵发也看出来了。你他娘的装什么！越需要虚张声势装腔作势的，越不是什么大老板。他要是不每天按时发给我一百六十块，我马上就调转车头走路。好在主动权掌握在赵发手上，他这么想了一下，觉得心安了很多。赵发心安了，脸上的表情也就不那么圣斗士，稍微和悦了些。
　　 陈少平的情绪也一直绷着。真他娘的见鬼，这个鬼赵发好像比他这个当老板的还要拽气些！可当他看到赵发脸上的表情稍微变和悦了一些，陈少平就不由自主地也从情绪上缴械，往赵发凑拢了些。
　　 “阿发……”陈少平唤道。
　　 赵发浑身上下忽悠悠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吞了一口唾沫，很干地笑了一声，“呵呵，陈老板你还是叫我小赵吧。”
　　 “阿发……来，抽一支。”陈少平又叫了一句，他从外套的里兜里摸出两支烟，自己嘴上衔上一根，另一根他便亲自送往赵发的嘴边去。赵发开着车，陈少平这样的举动叫他有些受宠若惊，人家好歹是他的老板！赵发的表情就更谦卑了些，他赶紧用嘴接了烟。陈少平又打着打火机凑过来。赵发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去，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将车窗摇下来一些。陈少平也吐了一口烟。伙计和老板，两个男人之间的友好氛围，就在烟雾腾腾中，一点一点缭绕开来。
　　 接下来陈少平就蛮亲热地问起赵发的身份证。赵发一手开车，一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来给陈少平看。陈少平温和友好，对他转变态度，也使得赵发陡然生出几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为人光明磊落的气概。
　　 “好，住店就用阿发你的身份证登记。”陈少平看了赵发的身份证就还给了他，还好没有扣押。
　　 “为什么不用陈老板你自己的身份证？”赵发不大客气地问道，他现在对自己前不久刚产生的男子汉气概感到几分愤怒！
　　 “哎呀，用你的用我的还不是一样？咱们现在是一路人了嘛！就叫我少平，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出门在外大家就是兄弟。”陈少平继续和颜悦色亲密无间地对赵发说道，他咧开嘴毫无保留地笑出来的时候，赵发看见他左边嘴角里面猩红的牙肉中藏着一颗金牙。
　　 赵发“吱——”地一声把车停住。这已经开出城相当远的距离了。他竭力想心平气稳，那样才像男人样，可他还是听得自己心里“噔噔噔”擂着鼓，他把陈少平瞪了半天，发觉当时自己心里最大的愿望竟然是把他嘴里那颗金牙揪下来！
　　 “陈少平——我鬼知道你是不是叫陈少平，你他妈的连身份证都没有，我跟你干个屁呀，得了您哪另请高明吧，回头是岸，我得回头——”
　　 陈少平把两张粉红的百元大票塞进赵发的兜里。赵发赶紧掏出来，还没来得及递过去，陈少平就捉着赵发的手，将那两张票子又塞进他兜里去，他对他说，“今天是我们出发的第一天，算是庆贺我们两兄弟相识一场，算了第一天我给你开一回两百的工资，从明天开始一天一百六，中午十二点以前一准照发……”赵发就有些动弹不得。他想中午十二点在古时候可是给死刑犯行刑的时间。赵发动弹不得的短暂时间，陈少平不知怎么手上又摸出两包烟，正是他刚才递到赵发嘴上的利群烟，他看了看手上的两包烟，好好地又收回去一包，再将另一包塞进赵发兜里，他又说道，“再给你每天加一包烟，你看这可是利群烟，好抽，吸了不多痰——可价格也不便宜——抽烟抽多了也不好，一天一包够了，发钱时一道发烟……”
　　 赵发想，用我的身份证也没什么，只要他每天按时发钱，现在还多一包烟。万一真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可以撤，陈少平哪一天漏发我的钱和烟我就哪一天开车走人。陈少平再使什么猫腻，我也不怕，好歹我比他年轻，力气也大他一把——钱和烟都进了赵发兜里，陈少平再凑上脸来，底气又很足了，“阿发，大家都是慈城市里人，遇见就是缘分，怎么，你还怕我会吃了你呀……”赵发狠狠地看一眼陈少平，他一边重新将车子发动，一边应道，“我怕你？我怕你条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