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了，那“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那一渠亮汪汪的水总是时不时地撩拨我心。“长的是母亲，短的是我。”母亲，你老了吗？母亲，在我心中你轻了吗？分明，我们还在那个月夜，你那么宠爱我，我那么依恋你。
　　 《月亮里的水》就是这样质地的一个作品——以成人的笔触，把一个八岁孩童对母亲粘稠如浆的情意，清清浅浅地融解于千余字中，敲打我们的记忆窗，唤醒我们爱的意识。是的，我愿意用“爱的意识”解锁《月亮里的水》那打动人心的密码，愿意沉溺于《月亮里的水》水一样汩汩流动的“那一夜”。
　　 小时候，都渴望长大，渴望挣脱母亲的翅膀，去飞，去闯自己的天地，寻找自己的世界。于是，我们像《水手》中的孩子一样：“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从“轻狂少年”到“沉稳成人”，为了理想，为了活得更好，我们拼我们搏，我们有了事业，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了家，我们丰实的羽翼已可以撑出一片天。志满意得，却不经意间，随鬓间的白发，生长出越来越厚的念想，频频回望“渐渐忽略的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曾几何，为了生活、为了成熟，整天“就像在演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累了，真的很累，真的好想找个肩头静静地靠一会儿，没出息地哭一会儿。
　　 母亲来了。我又真切地嗅到母亲身上“被阳光种下”的略带尘土味的汗香。母亲，我又想在那个月夜，和你一起去那个水渠。
　　 “月光静静地流泻下来，落在树上，落在草叶上，落在母亲和我的头上、肩膀上……”我又是那个蹦蹦跳跳、兴奋不已的毛头小子，又在“亮开喉咙”、自我陶醉地唱“火眠虫，照天空，飞到西，飞到东……”心被夜露浸湿，滑润润地柔了下来、软了下来，一滴如夜露般晶莹的泪，溢在眼角。母亲，想你了！
　　 太多年，说言不由衷的话，戴伪善的面具，被某种力量驱使着、鼓动着，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满脸稚气的小男孩儿，不再是那个羞怯地躲闪着眼睛、心跳如“小山羊”、想看却又不敢看你美妙胴体的八岁孩童。可你“乌梢蛇一样粗长的辫子”，在无数个夜晚，把我的心扫得痒酥酥、暖融融的，仿佛我又坐在了“凉沁沁的埠头上，看母亲在水中濯发。我把双脚浸入凉爽的水中，听任渠水柔柔地酥酥地拂过我的脚趾、掠过我的脚背。”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拂面的“凉风习习”，能够清晰地看见“夜空中，火眠虫在翔舞。”嗓子又在发痒，我又想亮开喉咙唱，“蓬仙花，蓬蓬开，娘想囡，心花开……”
　　 成人世界，白日里人太多，平日里事太杂，我累了，厌倦了。母亲，今夜，就让我随你去水渠吧，让我再替你把风，让我再偷眼看你的乳、你的腰身，再替你搓搓背，让我再回童年。月华如水，我等着，等着母亲“喊”我一起去水渠。可是，母亲迟迟不来。我等得快要迷糊睡着了，母亲才蹒跚而来。刚开始，母亲遥远得只是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渐渐近了，眉目才清晰起来。清晰了眉目的母亲，亲昵慈爱地捏捏我的脸蛋，一脸灿烂的笑容在菊花般的皱纹中绽放，她冲我招招手，我便又蹦着跳着唱着，神清气爽地随她回到那个夜晚、那条渠边。
　　 渠水还是亮汪汪的，月光还是融在牛乳一样的水雾中，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来到水渠边。母亲迟疑地站在水渠边，有些恍惑。真凉！母亲惊呼一声。寻着迷蒙的月光，我看到母亲“乌梢蛇”似的发辫，变得稀疏，变得夜色般花白。母亲那我“最熟悉、最温暖、最亲近”的乳房，不再“高耸、丰满、雪白、完美”，它们干瘪瘪的，像两个老旧的小布袋。心，猛地挛缩——我的母亲，你老了。我不再“赶紧让自己的眼光从母亲美丽的胴体上逃离，就像一只犯了过错、害怕责怪的小山羊”，我主动走过去，我要为你搓背。哦，那挺立的脊、光洁的背呢？！我也如母亲一般地恍惑，停在你背上的手不敢加力，生怕衰老的你承不住。
　　 让我轻轻地为你搓背，母亲。嗯？！你那“粗糙干硬的肩膀”居然软了、绵了！瞬间的欣喜过后，我的心也软了、绵了。母亲，你的肩已承不住扁担的负荷，就把它交给我吧！这个夜晚，我抱住母亲。只是，亮汪汪的渠水倒影中，那一长一短两个身影，长的是我，短的是母亲。
　　 浸润于《月亮里的水》，内心最深处的自己小心地探出了头，我那沉封于心底的“阒静一夜”，也随着“整条水渠齐声欢唱起来”，我那模糊了、概念了的母亲，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到温软的鼻息又撩在我耳畔。也是七八岁，也是一个夜晚，高烧不退的我，被母亲抱在怀里。劳作了一天，母亲累了，强撑着合衣倚在墙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给我喂水。药，那个年代奇缺；冰糖水，那个年代也奇缺。在母亲怀里，浸着满嘴的甜，昏昏沉沉，我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烧居然奇迹般地退去。却恍然间再见母亲，步入老年的母亲被“失眠症”纠缠不休。那夜你又睡不着，孤单无助地合衣倚在墙上，半眯着眼睛。昏黄的夜灯中，你那羸弱的身体、落寞的神情……心头一悸，眼睛一湿，我赶紧冲一杯蜂蜜水，看着你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徜徉于《月亮里的水》，我一会儿作者、一会儿自己，角色交织替换，一会儿看到的是作者与母亲，一会儿看到的是自己与母亲，沉陷于无边的柔软和温情中。想象着作者成文此作品时的情态：如果是女士，会有温热的咖啡，如果是男士，会有香烟燃在指间，她（他）半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中，浸润于漫漫月华，思绪流转轻移，于是，她（他）从冗杂的成人世界游离出来，回到从前那美妙的“阒静一夜”，与母亲一起又来到水渠边……于是，被夜露湿软了的文字，水一样流了出来，于是，再入尘世，又是爽朗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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