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张妈的心里颇不宁静，她不知道村长是如何与儿子们交涉的，有没有个答案，她的腿，怎么也得治啊，不然，躺在床上的老伴可咋办？
　　 张妈是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正是秋收时节，六十岁的张妈自己赶着拉玉米的马车过河，河水很浅，但马毛了，在水里撒开了欢，结结实实的把张妈轧在了车轱辘底下，张妈的腿便成了粉碎性骨折。张妈的老伴前几年得了脑血栓，吃喝拉撒都靠她一个人忙活，忙完老伴还要忙田里的十多亩地，这一下子病倒了，村长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这是他的责任。
　　 按村长的意思，两个儿子大春和二春，一家拿出一千给张妈治病，两个儿子不敢做主，说是回家和自己的媳妇商量一下。
　　 两个媳妇的泼辣在村里那可是出了名的，这给婆婆治病的钱，无疑是挖了她们的心头肉。大春是在自家炕上把这事告诉媳妇的，媳妇二话没说就进了厨房，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笤帚疙瘩上了炕，居高临下的，直接接触的就是大春的脑袋。二春是在回家的路上说的，二媳妇没针对二春，在张妈家的院门口盘腿坐下，身边是割玉米的镰刀，二媳妇的特长是骂街，骂三个小时不会重复且嘴也不冒白沫。果然，镰刀挥舞间，骂声已四散开来，起初张妈家的狗还出来汪汪两声，后来累了，趴进窝里再没出来。
　　 哥俩都没有做通工作，眼看着老娘的腿不治不行了，都很着急。情急之下，二春一眼看到了张妈家院子里那一堆玉米，他把大春叫过来，耳语了一翻，两个人同时笑咪咪了。
　　 钱很快到位，村长很欣慰，忙把钱送到了医院，还好没有耽误大事，张妈的腿很快好了。
　　 病好的张妈为了答谢儿子们的孝心，特意准备了一桌酒菜，都是肉，猪肉羊肉牛肉，猪肝羊肝牛肝，满满一桌子，太丰盛了。张妈说，吃，吃吧。两个儿子谁也没心思吃，你瞅我我瞅你，愣是张不开嘴。还是大媳妇爽快，说，妈，这家家都挺困难的，你的病来的又急，我们就商量着先把钱借给你，你卖了玉米，再还给我们。张妈一愣，后又笑了，说，行，行啊，这病好了，我也能干活了，还，都还。两个儿子都眉开眼笑了。儿媳们也一样，嘴里吃着肉，眼里看着庭院里的玉米。
　　
　　 二
　　 这几日，二春和媳妇的心里颇不宁静，以往，二春这个大肚汉一顿能吃五个豆包，这下，一天三个也吃不上了。二媳妇哀声叹气的，也没啥心情骂街了，脸上经常流露出“这日子可咋过啊”的想法。
　　 二春说，要不，咱别治了，十万块啊，上哪整去。医生说，就我这心脏，不治也能跳它个三五年的。媳妇说，那三五年以后呢，你是跳不动了，可是丫头要考学，儿子要讨媳妇，得扒我多少层皮啊！
　　 两个人往屋里一坐，啥心气也没了，屋外猪在叫，马在吼，鸡鸭鹅用嘴和屁股使劲的拱门，都饿了。二春媳妇忽然抬起脚就往外走，把贴在门边的鸡鸭鹅狗们踢得哪哪都是，二春在后边喊，上哪去？媳妇说，借钱去。
　　 到了大春那，二媳妇还有一丝希望，按她的想法，平时和大春媳妇一致对外，把婆婆当成了假想敌，怎么说也是一个战壕里的，这会儿遇到事了，她咋也得帮一把。
　　 大春媳妇笑脸相迎，说儿子正说媳妇，这都黄了四个了，一个陪两万，还有啥钱啊。末了，还挤出两滴眼泪。
　　 到村里的姐妹那碰碰运气吧，可是自己平时一毛不拔，这冷不丁的拔人家的……没敢进。
　　 二媳妇没折了，盘腿坐在街中央，想骂人，又没有谁该骂，就指着张妈家的狗骂道：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王八蛋的狗呢，骂得狗一愣一愣的。
　　 回到家，见张妈正在给马添料，给猪添食，也没理老太太，扭身进了屋。炕上，一沓沓皱巴巴的钱，分外醒目。
　　 张妈说，这些年，国家政策好了，给我和你爸办了低保，再加上自己省吃省用，就存了这么多养老的钱，怕是有一天干不动活了，能有口饭吃……现在二春病了，先救命要紧，你们放心的去看病吧，家里，有我呢……二春的眼睛湿润了，媳妇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们同时说，妈，我们不是人啊……
　　
　　 三
　　 这几日，大春的媳妇心里颇不宁静，这二春的病治好了，是张妈张罗了七万元钱，听说老太太自己攒了三万，又到村里的老姐妹那借了四万。这老太太也忒偏心了不是。
　　 捡了个大晴天，大春媳妇请张妈吃饭，农村人能有啥矜持的，还没等张妈吃到嘴，大春媳妇就把话挑明了。她说，妈，二春遇到难处了，你伸手帮了一把，我这也有难处啊，你看你大孙子的婚事，都黄了四个了，黄一个我的头发就白一绺，你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啊。这不，又有人给提一个，人家要价十万，还要房子，我俩是挣不来了，您老看，咋办？
　　 张妈想了想，说，媳妇，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了二春，你产生点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妈实在没钱了。大媳妇的脸就有点难看了，张妈这一口饭噎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很纠结。大媳妇又发话了，说，妈，是不是让你大儿子也得个心脏病啥的，你才有钱呢？这一句真管用，张妈很快将饭喷了出来，也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她干咳了两声，把剩在嘴里的几粒米咽下去，说，媳妇，我大孙子的婚事不差在钱上，差在心上，心不正，万事衰啊！
　　 大媳妇自知说错了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张着嘴，吞吐了半天，终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妈……”
　　 两年后，大春和媳妇敲敲打打，把儿媳妇娶进了门。大春媳妇把一身新衣的张妈扶上正座，说，妈，还是您说的对，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这些年，我和大春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好，如果不是儿子的婚事给我敲了警钟，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知道错在哪呢。
　　
　　 四
　　 这几日，张妈家很热闹，儿子们张罗着给两老口搬新家，虽然张妈是小村最后一个住进宽敞明亮的瓦房的，但老两口还是很高兴。张妈亲自下厨，用新的锅碗瓢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大餐，都是肉，猪肉羊肉牛肉，猪肝羊肝牛肝，满满一桌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儿子儿媳们眼圈都红了。
　　 张妈却笑了，眉眼都是喜色，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变了，由灰黑，阴霾，变得清亮，透明，宽敞了。她忍不住夹起盘子里的肉，分别放在孩子们碗中，说：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