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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指间★散文』脉望情思


作者:酸风眸子 举人,3883.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80发表时间:2012-03-10 18:05:21
摘要:一个人与书的故事

没有比望着一大堆书,都是你喜欢的书,权威版本的书,价格又“小轻松”的书令人惬意了。随便摆弄着,不是读,就是这本翻翻,那本看看,从心里往外流的都是蜜哟。《唐诗选》,上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在扉页写上:购于唐山特价书店,半价也!也就是说才13元钱!其它如《杜甫诗选》、《樊川诗集注》、《长吉诗集注》、《吕氏春秋》、《汉书》,还有一套20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本的《资治通鉴》……大体如此折扣。或曰:这些书你读得过来?是啊。过去曾有一个习惯:不读的书是不买的,没有藏书癖。而且读着好的书,一准儿连推荐带送书。记得《白鹿原》刚出版,读过后,大呼“史诗”,遂顺手“推荐”出去了。若干年后,它也得奖咧,我的书架上也没有咧。后来在一位“基本”不读小说的人家书架上发现这部小说,一翻,原来是我的,已转手几人矣。呵呵。现在的想头是:那些经、史、子、集未必精读,偶尔翻翻,非搞专题,可当工具。于是手头上有点,心里也像有了底似的。而且,即使读不过来,束之高阁,望着也高兴。
   只是小有遗憾:这一堆书,破损者多,有碍观瞻,不碍阅读。特别是《资治通鉴》,边角竟被蠹鱼儿吃得有如层层梯田,有的竟如山间盆地,吃到字面了。事情总有它的两面性,罢了。忽然想起了偷书。
  
   文革期间我去给造纸厂打工,就是往几层楼高的废棉垛上扛废棉花包,每个重约50公斤。中午吃饭时,无意中发现一个所在:一个放着抄家抄来的旧书的库房,中午一个小时,可以在那书的世界中徜徉。那真是美妙的时刻。然后,看到其中的好书就要变成纸浆,就萌生了偷的念头,开始只拿了一本拜伦的《唐?璜》。将书掖在腰带的后面,挺直了腰板出去。竟然无虞。于是胆子开始大起来,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就被我一本一本窃了出来。现在想来,小偷所以成为江洋大盗,恐怕也就是这样来的吧?不过好景不长:有一位工厂的老师傅经常与我碰面,看我从库房里一出来就笑一笑,也不说什么。有一天,我见库房上锁了。我在那里转了转,心中无限怅惘,往回一走,又碰到那位老师傅,他仍然冲我笑一笑,又摇了一摇头,走了。那时,晚上守着这三十多本书,那简直是心花怒放,豪气满腔——孔乙己算什么!书虫子也就是这样嘛:不通过主人而吃书的。
  
   那以后,我和一位姓杨的唐山知青交好。他父母也多次诚邀我去。第一次去时是傍晚到的,他的父母竟迎出好远,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然后他父亲就用拂尘在我身上仔细地拍打,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想:阿Q第一次进城也不过如此吧?这个程序完成后,他父亲又像对一个国家元首那样谦恭地引领我进院进屋。
   他的父亲高大,稀疏的银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有着高而阔的前额。长着一只大鼻子,不是外国人那种式样的高高的干干巴巴的鼻子,而是那种肥大的肉质的“球式”鼻子。但他谦和的态度却透着当时的“四类分子”特有的气质。听小杨说,他早年毕业于某交通大学,是工程师,曾经主持过一条重要的铁路设计工作。他把我让到靠北墙的椅子上,他坐在有一个小圆桌的另一侧。我发现他只是把屁股的少半部分捱在椅上,整个身子越过圆桌在同我谈话,害得我也立即把靠在椅背上的脊梁抬了起来,屁股也轻轻地向外出溜了一点。他的问话大多是礼节上的家长里短,而且由于他过于谦恭,我也就难免有一点“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过了一会儿,大约实在也无话可说了,他跟我点点头,说“我出去一会儿”,及至站起身来,又像请假一般冲我连连点头,表示他的失礼,于是我也不得不站立起来。他慢慢地踱出门外,我听到了一声咳嗽,这更增加了我动辄得咎的躁热。
   他母亲正在做饭,这时却走过来,神秘地向老头那边一摆脸,小声说:“怎么样?够讨厌的吧?”说罢放声大笑,我也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忽然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我才发现这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好像这是她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刚进门时的寒睻我倒记不起来了。老太太有七十岁的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我知道这老太太:她解放前毕业于某女子中学,当过多年的中学语文老师。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多次让小杨管我借书看,我曾跟小杨说,你老妈是“要饭的碰见了乞讨的”了。他说他家藏书不少,文革开始时多烧了,剩得不多的,抄家又抄走了。我给她找的是残缺的线装本《聊斋志异》,还有《唐诗三百首》。好像《聊斋志异》她曾借过两次。这书都是我从造纸厂偷来了。我问过小杨:你妈没闻出那书有“贼腥味儿”?小杨哈哈大笑说:我妈鼻炎。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在炉火的掩映中,她瘦瘦的脸上布满了又细又密的褶皱,当她笑的时候,那一束束褶皱都夸张地变成圆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吃过晚饭后,老太太说:你这个书虫子,最近又读了些什么书呀?我说从邻村借来一本《孽海花》。她一下子抬起头来,大叫,好呀!给我这老书虫子看看。我说,中。她说,读书总归是好事。我说,我也是无聊才看书的。我十三岁小学毕业就失学当农民了。上学读书今生无缘了,找书看就成了惟一的乐趣了。那不叫读书,那叫看书。小杨的父亲惊讶地看着我:读书、看书。嗯?我说,读书是为了求知,我看书是为了解闷儿,就像看戏似的。她则一字一板地说,书虫子是因为饿才吃书的!我悚然。她又慢悠悠地说,宋朝有一个人叫尤袤。老头儿这时站起来笑着说,她读的书比我多。但要批判着听。她也笑着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就是那个老反动派。我们都笑了,她接着说,那个尤袤酷爱读书。他有个“四当”的学说。他说书“饥以当食,寒以当衣,孤寂以当友朋,幽忧以当金石琴瑟”。说明读书是人生精神享受——不只功利的。正像西汉人董仲舒说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小杨的父亲插嘴说,“明其道”就是一大功。还要计什么功啊?她说,“道可道,非常道”啊。说着,忽然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呵呵,你看,那是什么呀?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虫子,在北墙上爬着。那虫子灰白色,比钢笔头略窄些,好像很多爪子在蠕动着,像一条孵化不久的小鱼儿。我说,我们管它叫“湿湿儿虫”。夏天墙根翻开乱砖,会有一堆一片的。她说,不是的哟。这就叫蠧。《吕氏春秋》里有“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就是它了,也叫蠧鱼儿。好像是听到了我们在议论它,那只蠧鱼儿竟在离地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不动了。她说,据旧书《仙经》说,它吃三次书上的神仙字,就叫“脉望”,就成了宝贝了。人要是吃了它就会成仙。还没说完,她已经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老头儿说:要不怎么得批判着听呢?那蠧鱼儿听到我们的笑声,疾速地向上爬去。看着它惶惶的样子,我们又一阵大笑……
   唐山大地震中,老太太遇难,身上没有伤,只胸口有一点血迹。老头儿只身回了南方工作单位。小杨跟我说完,我们相对无言。
   我时时想起那像盛开的菊花一样的脸,还有那肉质的球式的大鼻子。
  
   我更像蠧鱼儿了,虽然我不知道谁会成仙。
   (2007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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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酸风先生的散文深得汪曾祺,孙犁等作家的精髓。有情致,有趣味,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且态度平和,无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尖酸刻薄气,娓娓而谈,亲切,平易近人。如春初新匪,如秋来晚菘。此文《脉望情思》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之作!行文以“脉望”起,以情思结。说读书,也说人事,也说心情,更追忆着因读书而引发的那些美好的记忆,美丽的心,美丽的人。这里面有现实沧桑的沉重感,有一个知识分子的人生体悟,有人性向美向善闪耀的最亮的光芒。看似形散其实神聚。真是好文!编者大力推荐!【文璘】【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411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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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文璘        2012-03-10 18:07:17
  功力非凡,以步入纯境。
寒冰在近,孤寂无边
2 楼        文友:霜顔        2012-03-10 19:09:38
  我也喜好读书,现今网络发达,多从当当网、淘宝网淘得,也曾记起当年为淘一本书,翻遍淘宝网每一个角落而最终有所获时的欣喜,酸风老师与书的这些往事,真的很有意思,问好
薄云初褪,一地霜华碎
3 楼        文友:酸风眸子        2012-03-11 22:09:16
  多谢文璘先生的按语。可能失学太早,我对读书,以至读书人这个名称都感到非常亲切。是的,我很喜欢汪氏和孙犁这两位大家。特别是孙犁,晚年的他似乎说不上什么风格,但也许那就是他的风格:大而化之,不着痕迹,自然而然。
退休公务员,唐山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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