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散文】石榴树
那棵石榴树,陪我度过了一段很长的时日。
如今,我已不能描摹它具体的模样。
仅记得它生长在一块黄泥地上,周边被一堆陈旧黑瓦包围;近旁是几株毛桃树,长得不高;向阳的方向有一条四米多宽的马路。
每逢干燥天气,马路上空会起一层厚厚的灰尘,随拖拉机或中巴班车掀起的风飞舞,像找不着归宿的孩子,落到它身上才算有了个家。
它在灰尘之中伸展双臂,拖着瘦削的身子享受着做母亲的时光,偶尔会在雨露来拜访时欢喜地掏出几团黑泥,仿佛是年老的前辈在给登门的孩子发放红薯糖浆。
这棵树属于一位老妇人;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我父亲常叫她婶婶。
我对长辈的辈分向来是分不清的,每次遇见她,也会学父亲的口吻,羞涩地叫她一声“婶婶”。她的丈夫我从未见过,不知是何时仙逝的;她有子女,也有孙子,他们都很少陪伴在她身边;偶尔会有同村的老人找她,相互叙叙家常,解解闷……那时的我,对她的年龄、她的身世着实缺乏兴趣,我所喜爱的只是她家门前那棵石榴树罢了。
石榴树开花、落叶的时候,我和伙伴们是不常打她家门前经过的。一旦果子颜色泛红,我们就会整天守在它旁边,或假装攀折桃树枝,或假装追赶嬉闹。
她也不赶我们走,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只要我们鼓足勇气拿石子掷树上的果子,她就会到柴房找一根长竹竿,装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她并非真要打人,只是害怕我们误砸了人或她家的瓦。有时候,我们会见势而逃,静待她不在家时再来;有时候,她会半开玩笑地对我们说:“走吧,别在这儿呆着,回去找你们爸妈要钱吧。我卖给你们,小的五毛,大的一块。”
听她这样说,我们会一窝蜂地散了,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原地。
有的人来的时候两眼带着泪痕,很显然是撒娇或被打的结果;有的问不到钱,就干脆把家里的钱偷几块出来,然后咧着嘴兀立在她面前,伸出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
撒娇、被打、偷钱的次数多了,家里人把钱管得死死的,我们便每人出一毛或两毛一起买。
我本是有钱的,存放在一个储存罐里,却怎么也打不开;且怕母亲扇屁股,我又不敢问父母要,所以常常只能干巴巴地看他们吃,口水不知不觉就会流到了脖颈上。
这时,她会偷偷地把我拉到她房里,用一双满是老茧和皱纹的手递给我一个大石榴,有时还会给我吃几根袋装的麻辣条。她会压低了声音,缓慢而温和地说:“峰宝,你在这儿吃,吃了再出去,不要告诉他们喔。”
偶尔,我会故意把麻辣条含在嘴里不咽,或者紧紧攥住几颗石榴子,想在小雨和小云面前炫耀。谁知道小雨家境稍好,居然自己索性买了一大袋麻辣条,一边逗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小云比我更调皮,干脆趁夜深爬上石榴树,摘几个回来,在我面前晃了晃便吃起来。结果,每次都是我嘟着嘴巴,跑回家,伸手向母亲要零花钱。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每每想起,也只如石榴树一般,不复从前的模样。
随着农村向现代化靠近,村里的马路在前几年被改修成水泥柏油的。马路只有三米多宽了,已经看不到随风飞舞的灰尘。那些毛桃树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石头、河沙、红砖和预制板。庆幸的是,石榴树依然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块黄泥地上,俨然像是一位正在抵抗着时尚和前卫的顽固老人。它周边的黑瓦不知去了何处,现已是蚂蚁和蚯蚓的快乐营,隆起的土丘便是最好的证明。
抬头看它的枝叶,零碎得像错落地镶嵌在老人嘴中的牙,即便一阵轻微的秋风拂过,也很可能让它们宣告退休。树上的果子愈发小了、少了。在它的脖子上,稀疏地吊着几件花格子衣服,仿佛是一群上吊鬼。
正高中毕业的我,休假时见到这般境况,那份回家静养的想法早已飞向了九霄云外。保留的只有一份淡淡的惆怅,还有一份沉沉的失落。
我静静地看着这棵给过我美好回忆的树,想起那些不可追忆的温暖往事,不禁对眼前的境况产生起厌恶感来——
不!不是,这不是,绝不是——
这不是我记忆里的伙伴
倘使记忆留在十几年前
那么,我喜爱的石榴树
还有,还有我亲爱的伙伴
便不会,怎么也不会沧桑
曾经拥抱过尘土的臂膀
将永远,永远强壮又温暖
还有,还有我亲爱的伙伴
也不会,不会失业或落榜
是谁掠夺了这美好的时光
是谁推翻了这美丽的天堂
啊,我的故乡
我故乡的石榴树
是谁改变了你原来的模样
啊,我的故乡
我故乡的伙伴
是谁改变了你原来的模样
它是听不见我的呐喊和呼唤的,这些只能留给我自己,默默地品尝——
小雨高考失利之后,落寞地坐在我面前,哭着对我说:“哥,我真的做得很好的!我以为英语要打一百多分的,可是——他们比我差很远的都有很高的分数,就我——哥,就我只有四十多分!我说这个不可能,不可能——”
想起小雨那充满失望和悲伤的声音,小云那张沧桑且落寞的脸也浮现在我眼前——
他只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叹息,偶尔强颜欢笑,对我说:“兄弟,真真羡慕你,真的——我好后悔,好后悔没能好好读书,——你也知道的,我这人脑瓜子笨,读不进。唉——挣钱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兄弟,真的好羡慕你——还有书念。”
一件衣服打树上掉落下来,发出低沉的响声。老妇人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袋麻辣条和一个大石榴,笑嘻嘻地对我说:“峰宝,回来啦?树上的果子还没熟,就吃这个吧,又红又大,我在屋里放了好几天呢,肯定要甜一些。”
我尴尬地一笑,连忙摆手,说:“呵呵,我不吃。”
她硬是把石榴塞到我手里,然后缓慢地撕开袋子,用像枯柴一样的手指捏了两根麻辣条给我,说:“呐,你那时候最爱吃了,我还记得你那个嘴馋的样子呢!来,吃吧。”我能看见她两颗干瘪的眼睛里,饱满的真诚,如星星一般发亮。
我有些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勉强接下了。
这些是三年前的事了,隐隐地记住了些许细节,当然也忘记了一些——那天,我忘了叫她了,我忘了亲切地叫她一声“婶婶”了啊!
去年国庆回家,见过她一面,是在中巴班车上。她坐在右侧靠窗位置,两眼无神地盯着地上的竹篮。竹篮里有几个小而红的石榴,还有几个沾有干粪的鸡蛋。看得出来,她是要去街上贩卖的。又是三年不见她,我更是有种生疏的感觉;我很想叫她一声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啊!那时,我真想不起该怎样称呼她啊!
她在下车的时候,却率先开口了,笑着问了我一声“峰宝,回来啦?去上街啊?”就提着篮子走了。我只看了看她的背影,便忙去了。
我不曾料到的是,这一次相遇,居然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而她的那一个笑容、那一声问候、那一处背影,居然是她给我最后的赠言!这赠言看似有声,实则无声——婶婶啊,我的婶婶,你可知道,一句“峰宝,你回来啦?”,是多么地令人难以忘怀啊!以至于在我极度孤独的时候,也会用它聊以自慰呀!这赠言看似无声,却又有声——婶婶啊,我的婶婶,可怜了你,到死,也听不到我再叫你一次!
前一段时间见到了小雨,也在视频上见到了小云。小雨比以前还要漂亮了,小云也更加阳光帅气。然而,那棵石榴树,却还沧桑着……我也再没有机会和他们同在石榴树下戏耍,那熟悉的一幕幕,也再不可能重演了!
就让时光洗刷这一切吧,就让时光带走石榴树,带走石榴树留给我们美好的一切吧!都带走了吧!
啊,我的故乡
我故乡的石榴树
你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啊,我的故乡
我故乡的伙伴啊
是谁改变了你原来的模样
2012-03-12
谢谢笑姐!祝健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