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我不再期盼盛夏的到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我越来越像我母亲！日子从青葱转向颓黄是从落叶开始的吗？容颜从莹白转向灰暗是30岁开始的吗？草木从茂盛转向枯败是从秋天开始的吗？最不愿看那斜阳，但那斜阳总照在我的身上！那些清澈的透明的玲珑的都匆匆想要从我的心底起身吗？我惶恐着问，惶恐着孤独转身，惶恐着推开晨昏的门窗，你们要到哪里去呢，哪里去呢，去找另一个少女的心房吗？
　　 隔着门窗，是我的女儿在唱一首《花蝴蝶》的歌：
　　 “花蝴蝶飞过花园，
　　 花园花儿开得艳，
　　 但我眼睛看不见，
　　 我的爱情我的美梦，
　　 那都是盛夏的果实！”
　　 盛夏的果实，多么美的歌词！谁是盛夏的果实？
　　 女儿跟着节奏迈动着舞步，嘴里一边哼哼歌词一边闭上天使一样的眼睛陶醉着。以前，我总嫌流行音乐太吵，不让女儿听，女儿以前也听话，但是她现在她感觉自己长大了，她应该拥有这个自由了，所以，不管我怎么管教怎么叫嚷，她都不听我的了。
　　 我苦笑一声，原来这就是翅膀硬了！
　　 女儿反驳我，妈，你11岁的时候，懂爵士鼓吗，会跳舞吗，会上网查资料吗，会盖了虚拟的豪华城堡当公主当女王吗？我又苦笑了一声，她却哈哈大笑，说老妈你不要不服，你就是老了吗，你看你想追着打我都追不上了，你还爱皱眉头，爱唠叨个没完，大黄脸一拉，简直就是我姥姥的翻版？！特别你穿着那件白底兰花的睡衣，把头发盘起来，我就以为你是我姥姥，不是我妈！还有呢，你坐在电脑旁写作的那个样子，我和爸爸可千万不能打扰你，你的时间比金子都宝贵！但是我告诉你，你坐在那里，都不如我姥姥在家种地挣得钱多……
　　 我又起身想揍她，她躲进卫生间，大声嚷嚷着，我要洗澡了，谁也不能进来！这么多年了，我总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洗澡，不顾她的阻拦，我进了卫生间为她打开水龙头，调试水温，放好浴巾，无意中在洗澡间的镜子里瞥见了全裸的她，孩子的身体已经发育了，乳房的轮廓已经形成，并且微微向前凸着，臀部也渐趋丰满，双腿站直了也非常修长。我啊了一声，女儿说，啊啊什么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我憋在心口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说，孩子，你终于长大了，要长得像妈妈一样了，以后不要穿太露太透的衣服，也不要唱这些烂歌，放了学不要和男生玩，马上要回家！女儿说，这你管不着，这是我的秘密，我的秘密！
　　 女儿有了秘密会怎样，有了秘密的女儿会怎样？我感到可怕，为这可怕揪心，但又激动的想哭，但又哭的好没有理由！我极力回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发现当时我没有女儿懂得这么多，但也绝对是个勤奋努力的好孩子，我找不出我不快乐的原因，但我一直不快乐！而且生孩子的那年夏天，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突然认清了人情的淡漠，我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母亲那年的头发白了很多，腰身比以前弓得更厉害，她理着白发，弓着腰身每天劝解我，找了中医和西医来给我看，他们不相信在日益繁华的城市，会有这么一种奇怪的病，而且还是因为生孩子？！医生给她解释，她一个劲儿的摇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理她了，但她从我1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就是不走，她说，她就是热死，也要让我每夜抓住她的手睡去，她相信母女连心，她相信我会在迷途的岔道口被她唤回！
　　 我一时答不上来，我记得在抑郁的日子里，我曾问过母亲一些关于女人的问题，但母亲的回答，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咣啷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打开，身裹浴巾的女儿就像一枚散发着芬芳的果实，旋转着出来。那是一枚包裹希望的果实！我的眼中立刻盈满了泪水！
　　
　　 二
　　
　　 我感觉我的婚姻是一念之差，是冲动的结果！
　　 丈夫是理科教师，而我爱好文学；丈夫木讷的像根木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而我尖叫时能够冲天，最重要的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就是这么两个人，我们却走在了一起。
　　 要说，我也是一个不算丑陋的人，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端庄和秀气。夏天一袭粉红的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一颦一笑都是属于少女的温柔俊俏，但我又是一个刚刚从农村里脱胎换骨的人，那点别人不明白自己最清楚的用自傲维持起来的自卑，自己最清楚！一清楚，我现实起来非常现实。所以，我要嫁一个老实实诚的人，我讨厌用三金四金五银六银维持起来的铜臭，我自成为我，就是我心底里恒久保持的那些东西！再说，丈夫也不是一个丑陋的人，而且还有那么一点高大一点魁梧一点憨厚！来自农村家庭穷，和这些优点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但父母认为凭我的相貌和每个月稳定的工资，是应该找一个殷实富裕的家庭，尤其母亲，从1997年夏天我开始谈恋爱起，就开始阻止我！
　　 她的行为，开始是把我和丈夫堵在树叶繁密的河岸上，有时丈夫和我正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她在树丛中猛地干咳一声，我的心中立时滚过一阵惊雷！是谁我心里已经有底了，我带着不明就里的丈夫一次次转移阵地，丈夫也早已失去了耐心，但我却来了精神，这就像猫捉老鼠，猫有多精神，老鼠就有多精神！而且，我感觉越制止越刺激，越刺激就越上瘾！
　　 母亲认为那个心怀匪测的男人给她的女儿，灌了一种类似于迷魂散的迷魂汤，她把俩眼一瞪，黄脸一拉，拿起扫把就打我！我还就怪了，越打越不跑，我说，你打吧，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可以骗我，但就是他不会骗我！她跺脚哭得唉唉的，诉说丈夫家的贫困，诉说丈夫的母亲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说我会受穷会受气。我冷笑一声，脖子梗得直直的，转身跑出门外，心里说，我这就投靠他的怀抱！
　　 1998年的夏天，我就吵嚷着要结婚了。
　　 失败的母亲，显得灰沓沓的，她灰沓沓的穿着一件藏蓝汗衫，有气无力的招呼我的姨和我的姑，做我待嫁的被褥。花花绿绿的被里和被面铺了满床满地，那些布匹上丛开的花朵，那些亮缎上的龙凤呈祥，以及母亲和我姨我姑坐在花朵和亮缎上的样子，就像坐在吉祥的云端上一样，成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充满召唤的梦召唤我的心！闭上眼，我就是做新娘的幸福，闭上眼，我就看到自由的新生活！我都幸福死了！
　　 9月，我结婚了。
　　
　　 （三）
　　
　　 母亲真要和她称之为很厉害的女人成为亲家了。母亲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一辈子受穷受怕了，想要我过一种崭新的富足的生活，这本身并没有错。但却因为我的任性，让她大失所望！
　　 所以，她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亲家，从开始就充满了抵触！
　　 我婆婆也是一个天生敏感的女人，她发现我母亲的眼神不对，就巧妙的把这种还击加在我的身上！我是谁啊？因为热爱文学的缘故，我比一般的女人还要敏感！别看婆婆婚前对我喜笑颜开，可我过了门怀了孕，她认为我就是拿起大扫把赶都赶不走了，——我的肚子里怀了她儿子的种！
　　 1999年3月，我已经怀孕4个月了，我呕吐反应的厉害，又加上夜里着了凉，感冒咳得厉害。但是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媳妇第一年，娘家人都要来“换闺女”。那天我母亲我姑姑我姨姨，她们都去了。我丈夫家里很穷，点一个用黄土盘起来的灶台，灶台下面烧干柴，灶台上面坐水壶和炒菜锅。母亲来到我面前，我自然感到亲，虽然咳得厉害，但心情还好，我就和她说话，捎带着干一些零活。但是婆婆不愿意了，她要在众人面前树立起威信，给我一个“下马威”。她说我不但偷懒，还真的什么也干不了，她指派我去烧炉子，还让我提水！当时，我的肚子已经出怀，坐在小凳子上，我根本低不下身子看不到灶眼儿，黑烟熏得喉咙一个劲儿的冒火，我咳出几口血痰，想要哭泣，可是看到母亲和姑姑姨姨都看着我，我怎么能够哭呢；我就去提水，提了半桶婆婆嫌少，说我就这么点力气吗？我又提了多半桶，桶在我的大身子右侧晃晃悠悠，一上台阶，桶提手就从桶孔里溜了出来，桶顺着台阶咕噜噜直下，而水流从我跌倒的身子上轰然漫过！我受了惊吓一样嚎啕大哭，坐在台阶上起不来！母亲我姑和我姨赶紧跑过来，安慰我并且声言要帮我换下湿衣服，但是婆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说，你们都看见了吧，她就是这么大本事！
　　 宴席不欢而散，我没有吃中午饭，就顺着土路公路一路哭一路走，就回到了我和丈夫租住的小屋，我声言我要和他离婚！
　　 丈夫突然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沉默让我后悔，但又无从后悔，我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我哭着我不知该怎么做？
　　 按理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外人都说他的脾气好，善良。每年暑假，我的门口都会被前来看望他的学生围的水泄不通，他曾经悄悄为好几个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交齐了学费；学校的毕业班曾经三番五次追要那些毕业班里穷学生的学费，学生交不起，学校就让他把学生撵走，但他就是不撵！他说，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孩子们都读到这份上了，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让我撵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谁要是撵，他就得通过我，我看谁能开得这个口？这个法还真行，他让他的学生都圆满毕业了，他对我说的理由是，农村的孩子就是这么一个出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孩子们走不下去！为此，他评不上优秀教师，但他绝对是一个充满爱心具有负责精神的人，就这一点我不后悔！
　　 但是，我就是看不惯他在他母亲面前的那个熊样，我们的矛盾由此开始升级！
　　 伴随着矛盾而来的是我们拮据的生活，我是农村里的穷孩子，我明白一分钱砸在穷人身上所渐起的汗珠儿，我生活节俭，衣衫朴素，到现在我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件金银类的装饰品！我并不在乎那些！生活的磨砺，让我早已失去了早年的浪漫，我明白穷人只要填饱肚皮就行，所以我只要有一个小窝儿，有一个男人和孩子就行，其他那些都可以省略！我攒起钱来有些不要命，丈夫看到我这个样子，既心疼又说不出话来，他也开始控制自己的花销！邻居们看到我们这个不要命的可怜傻样儿，都纷纷数落我们，我眼泪一抹，我说，我就要是要过给大家看看，我就是要独自养活孩子！
　　 4个月后，女儿生下来了，婆婆冷淡加漠然，加上他还是那么沉默，我就憋不住了！憋不住的结果是我有了产后抑郁症。整天想着的是，自己一下子活到50岁多好，要不死了多好呢！
　　 但我们还是没有离，因为女儿是那么可爱，因为母亲一直对我说，等到你婆婆老了，她就会记挂起你的好！后来，婆婆得了一场重病，我们花了很多钱为她治病，病好后，她的心中有了愧意。对待一个老人，我不再好意思说什么，我想，母亲的话是真的哩。
　　
　　 （四）
　　
　　 女儿常常问我，她从哪里来？我以前告诉她说，你是从云彩上掉下来的，一掉就掉到了我的怀里，我一看是个小孩儿呢，我就把她养大了！现在她不问我了，而是常常窃笑，一日她对我说，老师让我看了女人生育孩子的宣教片，我知道了，我是从你的肚子里出来的！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是怎样生下的我，婆婆是怎样生下的丈夫，为什么我和丈夫就相识了，为什么我们就生下孩子了呢？
　　 我感觉我用宿命论的观点来解释比用科学来解释更容易的多，这都是命啊，都是命！
　　 还是榴花似火飞断红，还是月明中天倾听潮的声音，“我的爱情我的美梦，那都是盛夏的果实！”我感觉我自己，我母亲，我婆婆，还有我女儿，以及许多许多女人们，都是一颗艳丽衣裳包裹的果实，籽粒饱满晶莹剔透的果实一经裂开，太阳就欢笑着蹦跳起来，因为她们突然有了那么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