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游戏（十六）

46]

到底是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院长推开了笑晚办公室的门。
“现在医患纠纷越来越多，我看这个办公室就不撤了，你做主任，法律顾问归你调度。”没有任何前期过渡，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院长开门直接，说话也直接。
院长隔着桌子跟她把话说完，笑晚还愣在椅子上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院长在等她表态，才醒过神来，不惊不喜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看一眼院长，低头摆弄一下并不乱的办公桌，低声道，“你说咋做就咋做吧。”
酒精的痕迹还重重地敛在院长虚肿得发白的下眼袋里。昨晚可能又是一场恶酒。笑晚居然在走神，在想象院长昨晚的“斗酒”。喝酒也是技术活，需要水平，也需要胆识，咱办公桌上搞不定的事，酒桌上搞。院长的酒语录已是经典，并经过无数次的实践证明，成为他颠扑不破的真理。
“来，坐下想想，这个办公室叫个什么名儿合适。”院长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径自走向沙发，也坐下，看着她。
笑晚拉过转椅，坐稳，随口道，“就叫‘医患沟通办公室’吧。”
很是奇怪，曾经那么多的冤曲，那么重的伤痛，腾挪移转地思虑后，淡了、了了、过了，可怎么一到了这人跟前，就又峰烟再聚，他说什么又那么“中听”、让你不由地“贴”上去呢！
就说这新办公室，从来没有议过，但在院长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在笑晚好像就是早已说定的事。奇了怪了！这些日子蓄在心里的怨气，本让笑晚做好了不管院长说什么，统统照单全收的准备——不过是按职责行事，做什么已不重要。但……笑晚生自己的气，为自己寻找心理平衡的支点：贴上去的又不是我这个人，只不过是事！
“嗯嗯，这名儿好，就叫‘医患沟通部’，你做部长，直接对我负责！”院长搓搓手，面露满意之色，站起身，“咱以后得改变一下策略，不能老是坐在办公室被动地等病人来闹事。以后你要主动出击，经常到科里转转，对重危疑难病例要突击抽查。发现问题，让科主任早动手摆平，别老是等到屎到屁门才忙着找厕所。”院长右手揉揉发肿的眼睛：“你也不要怕病人闹。如果他好好跟我们说，咱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如果胡搅蛮缠硬是要闹到面上，咱错了也得说对！我还就不信摆不平！”
什么事都是你想摆平就摆平的嘛！看着这个自信到霸道的男人，笑晚心生气恼，脸上却波澜不惊，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地望着他。
对待病人你无理也争有理，对待我是不是也你想怎样就怎样！郁结的气恼找到了突破口，突然决了堤，漫淹了笑晚。再看院长，这个男人有些变形，有些阴暗。
这个男人对你来说，就是院长。笑晚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让你去做医患沟通，去做就是，不过是新岗位，新职责！对他负责，行啊，以后不管大事小情，只要是病人找来，就直接请示院长。不过是按授意办事！
袖着袖子的短眉毛、撩着衣襟抹泪的孩子母亲，又清晰地出现在笑晚眼前。五十万到五万，以后自己要有能量把控赔偿的最高和最低值。明明说理的事，怎么总是落在钱上！
原来也时不时地出席过医患沟通协调会，但都是会议过了就过了，但现在这事儿突然间变成了她的“专业”，笑晚突然特别生气，对院长生气，对病人生气。
两人都没再说话，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契合而割裂的怪异气息。
院长照例是完事静悄悄地走出门，顺手带上门。笑晚眼睛一直追随着院长，直到传来门轻轻碰上的响声，她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活儿”该怎么干，才能让院长满意，病人满意。
“院长满意病人能满意？病人满意院长能满意？我看狗东西又在涮你呢！”子明一听，又是冲动。
“那不干，咱干嘛！”本来心里就没底，又被子明数落，笑晚心烦意乱，推开饭碗，闷闷地站起身坐在床上，抹眼泪。
“好了好了，也没想的那么恐怖，再有医患纠纷，大不了医院病人都不得罪。”子明见状，又拿了毛巾替她抹泪。
“你那不是废话嘛，你以为医院和病人是在过家家、玩游戏！”笑晚用毛巾狠狠地抹着眼泪，跟自己发狠，跟院长发狠，跟病人发狠：“他们愿意玩，就陪他们玩！”

47]

有事时冲锋陷阵，无事时幽静恬淡，笑晚现在有大把的时间，自己安排。
在办公室做了那么多年，天天忙忙乱乱的，突然静下来不适应，适应下来才知道，原来上班可以这么自由，这么轻松和自主，也可以有幸福感呢！
笑晚不再像怨妇似的了。每天有事没事到科里转转，发现苗头，跟科主任医生们调侃玩笑间，危险因素悄然化解。闲着没事时，她就摆五子棋，写大号日记，聊天，连连看，想干什么干什么！
这不，今天把《医院的事》帖到彼岸论坛，回复了几个帖子，笑晚感觉有些累了，就信步来到聊天室。看到九个格子。
“这名字让人感觉到累。”笑晚对九个格子说。
“？”可能是突然接到陌生人对自己名字突兀的解读，九个格子打过一个问号。
“呵呵，九个格子爬一生，还不累呀？”笑晚抿着嘴笑，眼前闪现出那些夜深了还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文化人的身影。那身影的剪影，居然是旋转的木头。
旋转的木头也许此刻正奋笔疾书，浓情泼墨呢吧。他写什么呢？上次传给她的一个小说，说的是大学校园里事儿。相比他以前的文字，笑晚感觉到的是一种明快，一种深厚。明快的是文字，深厚的内涵。
深入妥帖的生活厚实了这个年轻人的文字。笑晚很有感觉地看着小说，想象着旋转的木头有了工作不再有生活之虞的行文状态，想象着他被梦的衣裳缠绕的样子。
唉，这小丫头……想起梦的衣裳，就想起她那“为爱执着”的小模样。一腔痴情当初为尼可，现在会为旋转的木头？当初多远，现在多近？用尺子量不出爱情，笑晚只能摇头。
女人的柔情是男人的助力。美妙的爱情是文字的水龙头。笑晚没头没脑地想着小说以外的事。
“喜欢，就不会累。”九个格子慢悠悠地回过话。
“我追求简单的生活和思维。”笑晚答非所问地扯到另一事。从纷杂的办公室脱身出来，从十年脱身出来，笑晚真的是越来越渴望“简单”。
简单，可以吗？想，就可以！笑晚想起八零后九零后的“个性张扬，人性为是”，情绪被调动起来，“你怎么理解人性化？”
“你呢，怎么看人性化？”九个格子把“皮球”踢回来。
“我理解的人性化，是万事顺势而为。”笑晚毫不犹豫地为“人性化”做出定义。
最近这期医患纠纷，科室强势，病人也不示弱，针尖麦芒，最后的解决却意外地简单！这就是所谓的“顺势而为”？
说起纠纷事，医生护士像是灌了黄连，苦不堪言，脾气比她还大：“这么大个科室，这么多病人，就几个医生几个护士，出事就是正常，不出事反倒怪！”
病人脾气更大，“你这什么破医院，除了收钱，还会干什么！”
笑晚这头劝不住，那头也翘着，只好求助于院长。
院长那个气！
“不想干是不是，现在、这一秒，给我卷铺盖走人！”院长在晨交班会上，指头把在场的主任医生护士点了一遍，“要干就给我好好干，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病人给我摆平！”
对病人，院长更是简单到只有一句话，“看不上我这医院，你到那不收钱的医院去！”
事态出现戏剧化的转折。
医生护士偃旗息鼓，对病人作揖道歉，高调认错。三十张床的科室收到五六十个病人，天天加班加点累得贼死，这样的苦就自己扛着吧，如果苦也吃了，还换不来院长的一个笑，换不来病人的一个好，还得用自己的半年劳务费招来院长的一顿臭骂，谁脑袋也没吃肿！
病人那边，被院长指着“爱去哪去哪”勒令“出院”。许是院长的强硬和不按规矩出牌，打乱了病人的方阵，病人“软”了。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还院长呢！但……说来说去，终说不出什么道道，院长又不愿意服软赔钱，病人只好鸣金收兵。以后还要生病，还得到医院，这次把医生得罪狠了，下次再病还敢不敢再来？病人也不是不会算账的主儿。
这个案例写进《医院的事》，笑晚都被逗笑了。弱肉强食演化到医院，就是这样？“顺势而为”就是大家对于强权唯一的适者生存？“做男人就是要狠一些！”一个电视广告词掠过笑晚的脑子，她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得不佩服院长的“狠”。
多老了，还这么激情。想着院长那“指点江山”的指头，笑晚心里竟涌起并不陌生的欣赏溢美之意。赶紧打住，咱只为职责！笑晚急收情绪。
“在我看来，‘人性化’的基础是人，之后才是其它。”九个格子学术讲稿似地，打出一串。
“严重支持。呵呵。”笑晚附合道。
“以人为本”，想的容易！医院天天喊“以病人为中心”，也调工作时间，也改善住院环境，也整治服务态度，但离“人性化”的实质，沾边不？
现在不管医院怎么努力“改善服务态度，提高服务水平”，都难抵病人那戒备、疑惑的一瞥。医院根深蒂固的“霸王相”注定它的“人性化”，僵硬，强硬。
这也是无奈的事。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也说，对立的双方，矛盾永远无法调和嘛。医院、病人，就是一对天生的恩爱冤家——百般看不上，还得死守一辈子。
看笑晚含笑支持，九个格子来了劲，“意识决定命运。从某个角度讲，意识代表一定的皮层活跃度。但有时人的行动并不完全受意识的支配。”九个格子一派老学究状，不厌其烦向笑晚传道解惑。
笑晚看得直担心：“九老教授，别把自己绕进去呵。”
“教授不敢当。只是看过一个报告，说明梦游的人意识无法控制行为。”九个格子学院派的范儿，一板一眼为笑晚注释。
“可我从来以为意识和行为是高度统一的，否则只能是人格分裂。”笑晚有她的担心。“梦也有梦境的意识。”她补充。
没有梦就没有睡，是笑晚的睡眠逻辑。哪怕只有几分钟，她也会进入梦乡，甚至，她以是否有梦来评判自己的睡眠状况。怪异荒诞的梦、无厘头搞笑的梦、逼真延续现实场的梦……在笑晚看来，睡眠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实体世界进入另一个实体世界，清醒真实，梦也真切，有时，笑晚感觉，梦因为是潜意识的活跃，倒更多几分本真、本质。
“你可以到图书馆查看一下相关资料。”九个格子对笑晚对自己的“学术”持怀疑态，皱起了眉。
“喜欢上网聊天？”意识到九个格子的专业，笑晚怕自己有可能“外行露怯”，适时换了话题。
她不喜欢不懂装懂。老子有说，“知不知，高，不知知，病。”她可不想自己“病”。她也特反感上嘴唇碰天、下嘴唇挨地的无敌“神吹”。

48]

“谈不上喜欢，只是排遣无聊而已。”九个格子的回答淡淡的。
“这倒不像你。”笑晚敲过去自己的感觉。
“怎么讲？”
“你不会无聊。”
“为什么我不会呢？”
“因为你不需要。”
“没有人能时刻保持饱满和激情。”
九个格子说的可能是他的状态，他不满意“无聊”，但他又不能时刻保持“饱满和激情”。你能吗？笑晚转脸问自己。
“姐姐，你们说啥呢那么热闹，有半句没半句的，让他公开！”梦的衣裳蹦跳着过来，要九个格子从“私了”变成“公了”。
笑晚这才发现，对话往来中，九个格子一直采用的是“私聊”状态，所以，他的话在公众屏上并不显示。难怪梦的衣裳着急呢！笑晚抿嘴笑笑，摇摇头：这个无处不在的女人。是因为无聊才用“网”把自己“塞”得满满当当吗？
“拜托，人家可是大教授，哪能容闲杂人等随便进入会堂？”笑晚与突然跳出来的梦的衣裳斗嘴。说实在的，与九个格子对话，笑晚知识面上的“弱势”让她感觉受压。
“那也公开！”梦的衣裳命令。
“我的朋友让你公开呢？她也想听听你的高论、受受教育。呵呵。”笑晚笑着请求九个格子。
“小生才学疏浅，不习惯同时与多人对话。”九个格子拒绝得很干脆。
“不会吧。教授应该都喜欢多些学生听讲吧。”笑晚乐的，为九个格子的“专一”，准备以其刚才抛售的意识论服之。
“这是网络，我不习惯。”九个格子生硬地打出八个字。
“为难你了。对不起。”突然，心生歉意，笑晚为自己的“强加于人”感觉到唐突。“别太在意，一切本是游戏而已。”她补一句，想缓和一下气氛。
“游戏？……”过了好一会，九个格子留下这样的“脚印”，扬长而去。
看着人去楼空的九个格子，笑晚怔了好一会儿。是自己的“游戏说”伤了这个较真的老夫子？笑晚轻叹一口气，自己什么时候，也习惯把“游戏”挂在口头上了？是意识在决定命运？那么，我的命运之于院长，就是游戏一场？
笑晚被自己的推理弄得一阵阴雨又上心头，不由地手放在键盘上，失了神。
“哎，老婆，又走神呢？”子明捧了茶，探过头来。笑晚顺手拿过他的茶杯，咕嘟咕嘟狠喝几口。
“谁又惹你了？”子明向聊天屏望望。
“烦不烦，你不惹我我就开心大吉了！”笑晚气哼哼地把窗口最小化。
子明歪着头，盯着她，“不至于吧，网上这些假人也能惹得我老婆如此上心……”
笑晚的心情被彻底毁掉，“你还有话没话，无聊！”
平日里笑晚耍小性子，子明多是一笑置之，今天不知是动了哪根筋，跟她较上了真：“我看你天天耗在网上，跟些个云里雾里的假人扯来扯去，才是无聊！”
“是是，人家都是假人，就你真，那你把你和那许美女的真，真出来给我看看！”笑晚同所有被惹急了的女人一样，做出“撕破脸”的架势。
往常说到许美女，子明都“群情激愤”的样子，这会儿，他把笑晚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做出诊断：“嗯，你还真是病得不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