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苍白的霜鬓在夜风中颤栗
　　 深陷的大眼里神色黯然
　　 呵，母亲！
　　 昨夜睡梦中又见到你呵
　　 你从秋窗里轻轻飘入
　　 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痕
　　 妈妈！妈妈！
　　 紧拉着你的衣襟我大声呼喊
　　 绝望的梦呓声将酒魔唤醒
　　
　　
　　 啊，妈妈！
　　 纵然呼叫声能穿透黄土啊
　　 儿的灵魂又如何安宁？
　　 口咬着笔杆我哽咽难忍
　　 第一次为你唱出深井的歌声
　　
　　 （二）
　　
　　 你是红军的孤儿
　　 但却是地主的爱人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
　　 你是童养媳
　　 十二岁就进入夫家的门
　　 第一晚父亲便教你识字
　　 第一个字学写的是“人”
　　 大家庭里你最“小”
　　 你战战兢兢处处小心
　　 ……
　　 含幸茹苦
　　 你带大了五个姑、叔
　　 东方破晓，雄鸡高鸣
　　 空巢里只剩下你和父亲
　　 等到有了自已的孩子
　　 家里面已没有稻草一根
　　 呵，母亲！
　　 你生来便是要饱经磨难呵
　　 你的一生充满伤痛
　　
　　 （三）
　　
　　 你是地主的老婆
　　 尽管你儿少奶水、
　　 衣无全裙
　　 你是地主的老婆
　　 我们是地主的儿孙
　　 这变相的种族歧视
　　 被深深打上时代的烙印
　　 当兄弟受辱后哭入你的怀抱
　　 当父亲被吊打后抛入水库的一瞬
　　 当盖房的石料被无理侵占
　　 当你和男人挑起同样的稻捆
　　 呵，妈妈！
　　 是你用无辜而柔弱的双肩
　　 坚定的扛起这一切的责任
　　 ……
　　
　　 （四）
　　
　　 虽然童年的花朵风雨不经
　　 虽然蔚蓝的天空常飘着乌云
　　 呵，妈妈
　　 怎能忘记你给我的一切
　　 一切的美妙、善良和纯真
　　 ——
　　 英雄救美，公子落难，
　　 人参翁，画中人……
　　 多少夜你用絮雨般的故事催我入梦
　　 醒来后却见你涕泪淋淋
　　 呵
　　 唯一的绸面为我改成战旗
　　 唯一的铜锣儿被我做成舰艇
　　 鸡蛋里挤出的子儿换成手枪
　　 为满足我你还要常常激怒乡亲
　　 ——
　　 “开船了！开战了！”
　　 儿带兵进发缘溪远征
　　 你为人道谦后替儿押阵
　　 呵，妈妈！
　　 在你伤痕斑斑的胸脯上
　　 有多少顽儿划出的红印？
　　
　　 碧绿的小菜园里我品尝百草
　　 灿烂的桃花树上我编冠欢腾
　　 不是你做的年糕我绝不吃
　　 不是你允可的人我定不亲
　　 呵，妈妈！
　　 虽然狂风已将大树连根拔起
　　 你的乳汁
　　 早注入新芽的每一杆叶茎
　　
　　 我病了，病的很重
　　 你背我寻医，翻山越岭
　　 冬夜里，寒风中
　　 你和父亲为我招魂
　　 ——
　　 你呼：“回来吧——儿子……”
　　 父答：“回来了，回来了……”
　　 ——
　　 荒野里的回荡声声凄清
　　 我在冥冥里睁开了眼睛
　　 呵，妈妈！
　　 儿如今失魂落魄心智迷乱呵
　　 为什么听不到你的声音？
　　
　　 （五）
　　
　　 你有三个儿子
　　 老大早年已远走家乡
　　 老三一直相守在山村
　　 这老二便是我啊
　　 长大后便孤雁离巢四处飞腾
　　 呵，妈妈！
　　 你总是使劲的放飞风筝
　　 手中的红线却丝丝无垠
　　 ——
　　 多少次寒夜替我准备行装
　　 多少次清晨为我熬汤煎饼
　　 呵，妈妈！
　　 记得第一次为我送行
　　 一夜未睡你祷告不停
　　 肩担着朝霞你昂首前行哪
　　 车开了才见你擦着眼睛
　　 ……
　　
　　 （六）
　　
　　 那一年你突然进城寻儿来了
　　 挎一蓝鸡蛋，杵一竿小棍
　　 二儿的新居你不知所向
　　 彳亍而行
　　 你在街巷里东找西问
　　 远方的天空在向我召唤
　　 你不知儿早已飞离樊笼
　　 伤痕累累再难归程
　　 你找到了“二媳”笑逐颜开
　　 迎向你的却是满面霜冰
　　 你倾听着阵阵数落如冰雹飞身
　　 你倾听着声声指责似万箭钻心
　　 ……
　　 哪，你突然倒下了！
　　 在你勉强的喝下一碗稀饭之后
　　 在你孤身去医院气喘吁吁的归来之后
　　 在你反复呼叫未接到儿的电话之后
　　 在你的“儿媳”赌气出门游玩之后
　　 你倒下了！
　　 倒在大厅沙发临时做成的卧床
　　 倒在儿塑的金光闪亮的地平
　　 但你目光熹微气息难断
　　 你想见我最后一面哪
　　 不见儿你不能闭上眼晴
　　 ……
　　
　　 （七）
　　
　　 你走了！
　　 当我千里驱车赶到医院
　　 当我哭倒在你的床沿
　　 当我的泪浸透了你纷乱的白发
　　 你的眼中印着挣扎
　　 空气里漂散着杳渺的粉尘
　　 弟弟带来了——
　　 那一年前带去的高级香烟
　　 那几年中汇去的可怜的存款
　　 那二年前为你量做的丝绸夹袄
　　 那一年前和你在公园的合影
　　 呵，妈妈！
　　 你背着十字架终生劳作
　　 为什么儿这点点孝心
　　 你还要节俭为谁留存？
　　 呵，妈妈
　　 三个孩子中我长的最像你
　　 高高的鼻梁
　　 向世界坦露真情
　　 大大的眼睛
　　 却不能把人心看清
　　 为人作嫁永无尽期
　　 真情无悔茧丝难尽
　　
　　 妈妈，我好悔
　　 我自私，我无能
　　 不懂你风烛残年
　　 不知你多病缠身
　　 有多少蓝图想给你惊喜呵
　　 总是以为你还年轻
　　 你拖着小棍从山中走来
　　 却孤身离去魂落废城
　　 我为你准备的养老小屋呢
　　 我为你新娶的贤淑儿媳呢
　　 波涛般的愧疚击打着心堤
　　 母亲哪！
　　 儿的灵魂怎能安灵？
　　 ……
　　
　　 （八）
　　
　　 你是红军的孤儿
　　 你是地主的爱人
　　 你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你是我的母亲
　　 今天，你的儿子在炼狱里
　　 第一次为你唱出深井的歌声
　　 呈给你黄土下悲哀的灵魂
　　 呈给你为我染白的发
　　 呈给你为我呼焦的唇
　　 呈给你勤劳枯瘦的手
　　 呈给你磨难叠痂的肩
　　 呈给这世界上所有的
　　 像你一样的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