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
　　
　　 我看到奶奶从后龙山下来，肩上挑着两捆麦子。我悄悄地往后面躲了躲。我的身子就到茅厕里了。我用手抓着那把矮楼梯，爬了上去，蹲在茅厕板上。我不像妹妹，双手攀着茅厕板才能上去。那样多脏。我还是没有躲掉奶奶的目光。她说，碑权，你在做么个？为了装得更像一点，我说，没有刨屁股的棍棍了。奶奶说，怪事，不是昨天才放了一把的么？奶奶放下了麦捆。她折下了一根枞树枝杈，把它拿在手里，两只手靠拢一点，轻轻一折。却并不折断。在中间处，两只手的力突然改变了方向，分别往两边拉。我听到很悦耳很流畅的一个声音。我知道枝杈被掰成两边了。奶奶边走边把它们折成约五寸长的一段一段的，到茅厕里时已经折完了。她大声说，砖洞里不是还有一大把吗？你呀，尽耽误我的工夫，我还要打麦子呢！我却没有去看那砖洞，也没有看她。我低着头，把手伸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棍棍。她说，不要一次性刨那么多啊，小心刨掉你屁股上的一块肉。
　　
　　 我已经有两天不敢看奶奶的眼睛了，也不敢叫她。打从两天前的那个晚上起，我就一直避着她。
　　
　　 那天晚上有着很亮的月光。在走廊上我可以很顺利地将三根椅子并排到一起，然后躺上去。奶奶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偶尔问候一下那些勤劳的蚊子。那时候蚊子已经不多了。奶奶说，碑权，你长大了，读得书了。我没有说话。我想，难怪现在要三根椅子才躺得下我了。昨天晚上我把两根椅子隔着一定的距离摆好，屁股吊在空档处本来躺得好好的，后来因为打一个蚊子，屁股就掉下去了，椅子也倒了一根。原来是我长大了。这时候一个萤火虫向我飞了过来。我伸起手打算趁它想把我看真切一点的时候将它捉住。奶奶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不要捉它！捉萤火虫会烂手掌的。我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我看了看手，又放身上搓了搓，再看，手掌好好的。于是就放心了。奶奶又说，萤火虫是捉不得的，那是天爷爷养的家鸡，又叫天鸡。天爷爷晚上放它们出来活动，白天是要点数的，一只都不能少。既然萤火虫不能捉，我就失去了兴致，迷迷糊糊，准备睡觉。奶奶接着说，你知道什么指不得吗？月光爷爷。月光爷爷是指不得的。你指了它，它会趁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你的耳朵割掉。你就成为没耳朵了！我觉得我的睡意跑到耳朵上去了，便伸出双手想把它抓住。可是我只抓住了自己的耳朵。它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我顺着奶奶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弯弯的月亮。它像一把掉了把儿的镰刀，被主人丢在了一个谁也拿不到的地方。奶奶侧过脸来看我。我看到逆着月光的奶奶的眼睛很暗，漆黑一片。它不像眼睛了，我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我也侧过脸，侧向另一个方向。我想，月光爷爷是怎样来割耳朵的呢？我又没看到它有脚。那么谁会带它来呢？那个人又长什么样呢？会不会像屋前面的四奶奶一样，脸上的皱纹里面装满了麻子，都装不下了，有很多就溢了出来。我最怕看到那些麻子了。那天晚上我被这些问题缠了一个晚上。不知缠到什么时候，就累了，睡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摸向自己的耳朵。奶奶只告诉我月光爷爷指不得，却没有告诉我想不想得。
　　
　　 奶奶在堂屋门口的走廊上打麦子。她把晒簟拿出来放在门口围成一个圈。晒簟主要是用来晒谷子的。但现在闲着，奶奶就发展了它的功能。现在奶奶头上围着一块白色头巾，手里拿着一把麦秆正往那根又厚又结实的堍凳上面摔。我看到晒簟直立在走廊上，围成一个圆筒。圆筒里面装着麦捆和奶奶。外面由几根木棍抵着。木棍不粗也不长，但撑得很牢。我很想从堂屋门口挤进圆筒去捧一捧麦粒出来。煮过午饭的灶眼里还有很多火星子。将麦粒放到里面可以煨熟。真香。可是我怕看到奶奶。这两天我一直躲着她。幸亏她比较忙，不然她会把我捉住。
　　
　　 后来天就黑了。我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任由奶奶在走廊上叫唤。我又悄悄地潜到堂屋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堂屋的窗子边有一副石磨。石磨旁边有一根矮凳。我就坐了上去。我看到月光从窗子上跳进来，落在石磨上。月光爷爷还高着呢。我只要一站起来就可以看到它。石磨在月光下很温顺地变成灰色。我在一块灰色上摸了很多次。我感觉不到它有什么变化。我想它那么硬，月光爷爷奈它不何呢。于是我把几次想伸出去的手指缩了回来，放在屁股下面坐着。月光只能照到磨把了，有一部分照到对面墙上去了。我站起来踮着脚，伸着脖子也看不到月光爷爷了。一部分最底下的月光也只能照到我的一点头发。我忽然踩着屁股底下的矮凳爬上了磨架。我没有看清月光爷爷正在做什么就用左手食指迅速地朝它指了一下。我手忙脚乱地跳下磨架，摔了一跤。但我并不觉得痛，立马爬了起来。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毛桃般大小的心脏跳得杂乱无章。我用被子蒙住头，手捂着耳朵，大睁着眼睛……后来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我在床上把两只耳朵又摸了许久，因此起得更晚。太阳出来老高了。月光爷爷已不见踪影，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奶奶割麦子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在茅厕面前那棵柚子树下面坐着，眼睛不停地往后龙山上面望。奶奶回来了。我迎了上去，大睁着眼睛看着她，笑了笑。我说，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