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热浪蒸腾，心裹挟着沸腾，像是要和大地一起爆裂。
　　 这是出事后的第二天午后，冒着酷暑，我终于满怀忐忑的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是她父亲开的门，老人佝偻着腰，抖抖索索的为我端上一杯热茶，“谢谢你来看望，你看她……”便哽咽着再也说不去。
　　 阿！这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起的“黑牡丹”吗！这就是那位风姿卓绝、才华横溢的女科长吗？
　　 她端坐在那里，腰紧紧顶着沙发的硬角，蓬乱的头发、黑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眶泪痕斑斑，呆滞的目光死死罩住灰白的墙角，仿佛在那寻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小梅，人死不能再生，不要再过度悲伤……”我拈了个小凳靠近她，象二十年前一样，胆怯的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手背上。
　　 我这次不是专为看她而来的，自从听说她为了调入市内而嫁给那位行长的癫公子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三天前，省银监局抽调一批业务骨干，要在全省信合系统进行一次信贷资产质量重点检查，鬼使神差，我竟然被临时抽调且被组分到她所在的k市。晚宴中，我装作不经意的问起小梅的消息，不料一直人声鼎沸的宴席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半晌
　　 还是那位老行长举杯打破了沉寂“来来来，小秋，不要提那些扫兴的事，你这个诗人首次光临敝市，我敬你一杯，今晚可一定要尽兴哟”愕然中，我一杯接一杯，直喝得张口结舌。酒后，满腹狐疑的我再次向一位干校的老同学打听，这才知道有关小梅的悲惨现状，加上我过去对小梅的零碎了解，小梅的人生梗概便大至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二十年前，小梅以两分之差高考落榜，恰逢农行招干，她报了名并被录用。第一期干训班结业，尽管她成绩名列全区第一，但仍然被分到了一个山区县城的偏远营业所。
　　 小梅在三岁时死了母亲，在市齿轮厂工作的父亲此后一直未娶。父亲天性迂纳，还经常喜爱小饮一杯，但对小梅却十分娇惯。在小梅上初中时，父亲为了能让小梅上全市最好的中学，竟然偷了厂里的废弃机器去市场变卖，事发后被派出所抓去关了三个月，还丢了工作。好在老人还有一手开锁配钥匙的绝活，他便在巷头摆了个小摊，一直支持到小梅参加工作。
　　 小梅在营业所工作十分努力，不到两年便被提为坐班主任兼主管会计，但她十分挂念远在两百公里外的父亲，一心想调回从小生长的城市。每到节日，年前，她总是大包小包的在各级领导家走马灯似的拜访，一边不失时机的要求调动。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在C县工作的外乡人都已调走，唯独不见小梅的批复。直到玖零年，小梅已是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据说在她答应嫁给前任地区行长的长公子并领了结婚证后，她这才如愿调到市内农行金穗卡部。此后小梅的事业如日中天，先是听说她创建了全省业绩第一的先进单位，并荣获省级“三八红旗手”光荣称号，她的彩色美人照被印制在农行大大小小的宣传品上，成为k市农行的企业形象;后又听说她被调往地区农行机关，成为当时全区最年轻的女科长。小梅业务能力出类拨萃，处理问提干炼果断，被行内外人士称为“女强人”。
　　 但小梅的家庭生活却十分不幸，原来那位行长公子患有先天性精神分裂症，常常对小梅的生活作风无端猜疑，特别是酒醉之后，更是百般刁难，甚至拳脚相加。可怜的小梅常常带着遍体伤痕去单位上班，但她为了事业、为了面子、为了可爱的小宝，竟然这样苦苦捱了7、8年。千不该、万不该、后来小梅竟真的找了个比她年轻许多的“下属情人”，具说那位情人也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特别是他情感十分丰富，很会关心人、体贴人。他大学一毕业，便被分在小梅的科里，对待女科长，先是敬佩、同情，后来便心生爱恋，苦追不舍，直至一步步突破了小梅无比坚实的身心防线。象小梅这样“事业型”的中年女性，要么坚不可摧，她们会一生坚守生活中的任何痛苦和磨难而绝不越雷池半步；但一旦投入真情，便往往如泥牛入海，再难回还。小梅在接受了领导上的多次戒勉谈话之后，在如烟的流言和伤痛之中，仍然坚持了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当她少许静下心来，开始设计新的生活时，正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千日红”，那位“下属情人”主动要求调动，像是多年钻研终于玩赢的高级游戏，他已经厌烦打开那太过熟悉的屏幕。也就是三天前，小梅请假，主动约会“下属情人”去黄山最后摊牌。
　　 传说中，心有芥蒂的情侣，只要相携上了一次黄山，就会破镜重圆，或许，小梅也心存这样的幻想吧。美丽的黄山苍松傲立，白云飘飞，正当她〔他〕们泪眼婆娑的回忆过去如胶似漆的美好时光时，消息传来，在家里、在市郊清清的沛河深处，小梅十二岁的小宝与同伴们游泳时溺水身亡。
　　 我认识小梅，是在二十年前的农行干校培训班，那时她年轻貌美，一米柒零的身材苗条多姿，微黑细嫩的脸庞上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同学们背后都叫她“黑牡丹”。或许是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共同爱好吧，她独和我约会了几次，在干训班结业后，我曾试着给她去了几首情诗，但没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于是，在我孤苦阴湿的人生旅途中，便永远珍藏了一幅惆怅而清美的画图。
　　 我环顾四周，狭小的客厅里杂乱无章，四周门窗紧闲，见不到一丝阳光，只有灰白的天花上蝶状的吊灯泛出惨淡的光芒。
　　 她仍然端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双手偶尔神经质的抽搐一下。
　　 “小梅……我是小秋，你还记得我吗？要哭你就大声的哭吧！”我声音颤抖着，一边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她呆了……她疯了……三天里粒米未进，呵，小秋……我听小梅说起过你，你看我可怎么办啊……”，老人说着，突然身子一晃，跪坐在地上，呜呜的大哭起来“晚琴呵——你为什么要走的那么早，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看好孩子……你不要急，等……小梅吃饭了，我就来找你了……”
　　 眼泪禁不住从我眼眶里奔泻而下。
　　 仿佛是老父对亡妻地哭诉唤醒了小梅，小梅嘴唇蠕动着，双眸缓缓地转动着，终于定格在我的脸上“小……秋……你说……”声音幽幽的，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小宝……他是逗我玩的吧，他一定是和同学一起外出，想吓一吓妈妈，对吗？”她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两眼放光，充满着期待。
　　 “是……不是……”我唯有也紧紧攥住她的手，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拼命的流泪……
　　 “小梅，你还记得在干校的那天晚上吗？……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好园，满眼的油菜花……金黄，金黄”，为了转移她凝固的思维，我强忍着悲痛，轻轻呤哦起二十年前献给她的诗句：
　　 我们相识在美丽的校园
　　 油菜花宝琴般金光灿烂
　　 你那明月般清丽娇柔的面庞
　　 照亮了小秋的水水山山
　　 ……
　　 我的沉重的足音
　　 被你的仙姿所吸引
　　 我的忧伤的心灵
　　 被你的纯美所召唤
　　 我曾经徘徊在你的窗前
　　 忘情的弹奏
　　 琴声抖落了秋夜的风寒
　　 我曾伫立在凄冷的桥头
　　 久久地等侍
　　 盼望你再一次走到我的身边
　　 ……
　　 那一天，你突然一去不返
　　 ……
　　 惆怅盖满了西天的黄烟
　　 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小梅的脸滚落在我冰冷的手上。
　　 “……唔……月光……油菜花……”小梅侧歪着头，像是极力回忆着什么，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羞涩的笑意，像电光石火，一瞬即逝。我的眼泪在哗哗的流淌，但我却掏出纸巾，细细地擦干了小梅眼角的泪痕。呵！上帝啊，她没有疯，她还保存着对美好生活的记忆。
　　 “小……秋，借你的肩膀，让我靠一靠好吗？”我流着泪、点着头，急忙坐在了小梅的身边；像是秋风中飘落的花朵，她闭上眼，无声无力地靠在了我的肩头。啊，牡丹花！凋谢的牡丹花，枯萎的牡丹花！在你含苞欲放的时节，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真情的呵护呢？上帝呵！此时此刻，我这是什么念头呵！时光在一点点的流逝，窗缝里的天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客厅里显得俞加阴暗，凝重。我们俩相倚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就仿佛中世纪的墓窟里的一座久远的雕塑。老人摇晃着站立起来，忙活着要为我做饭，一边不停地絮唠着，恳求我多住几天。突然，小梅的头动了动，她睁开眼睛，目光从我的肩头侧仰上天花“小秋，我看到了白云……多美的白云呵，妈妈和小宝正骑在上面向我招手呢????”她侧歪着头，两眼泛出奇异的光彩。
　　 “哦！她又疯了……”
　　 “铃钤钤……”，老人话还未了，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强劲的音乐声，我急忙打开机盖，听筒里传来检查组长焦烁不满的声音：“小秋，你跑那去了，稽核报告写好了吗？我们要通一下，明日要向K市局党委反馈情况……”
　　 老人这时摇晃着站立起来，浑浊的双眸向我投来深深的乞求。我关了手机，紧紧地拉着老人的手说：“老伯，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帮助你们的……小梅没有疯，她只是严重刺激，好好休息两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梅的卧室已被老人用铁钉封死了，因为里面摆满了小宝的照片。
　　 老人帮着我把小梅平放在沙发上，小梅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昏迷还是睡去。
　　 “老伯，我去请个假，马上就到。”我向老人坚决地点了点头，便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
　　 门外，路灯暗淡，夏夜已深，仍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在大街两边悠闲的散步。天上，一弯残月如刀如钩，我便在这如钩的残月下疯狂的飞奔……是的，好多事情正急待着我去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