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以前，从长白山天池里流出来的松花江水，还泛着暗蓝色的洪流在奔腾，发出呜呜吼吼的咆哮声，后浪推动前浪，昼夜不停地朝前奔流。那时候，站在江边远望，你能看到江中漂流的小船，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江心颠簸得晃晃荡荡。有奋力逆流而上航行的船只，有顺流而下航行的船只，在松花江中心奔腾交错，船来船往川流不息，很是壮观。
　　 一到冬天，奔腾咆哮的松花江却纹丝不动地躺在南北两岸庄稼人耕种的土地中间，变成一条玉带似的冰川了。突然袭来的寒流，卷来像刀子般尖利的寒风，刮人鼻子刮人脸的疼痛，那一团团雪雾，肆无忌惮地在两岸的旷野上抖起威风来。使枯萎的荒草，瑟缩着低下了头，使树干的枝条上，那残存下来的几片枯叶，也无可奈何地听凭寒风的扫荡，葬身于冰冷的地下。赤身露体的电线杆子上，偶尔落上几只乌鸦，也被电线颤抖呜呜苦叫的声音而吓跑。如果这时你站在冰冻的松花江面上，那怕是三五分钟，就会听到那种“嘎巴嘎巴”冰裂的声音。冷！刺人肌骨的寒冷啊，寒冷使得千里冰封的松花江竟也发出了难忍的呻吟！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大冷的天，谁愿意去战严寒，斗冰雪呢？走在咔吧咔吧响的冰面上，心惊胆寒，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叉！痛死我了，一路小跑似的过完冰面，进入一望无际的江湾，蒿草丛生。因为有江水的阻隔，在封江之前，是没人能进得来的，使得长了春夏秋三季的蒿草，高过人头。封江后，人们像秋收时一样，疯抢着割草，这块宝地，是大多数城里买不起煤的人家，冬天取暖或常年做饭用的燃料保证。城里的人们，每到冬天，都来瓜分这块肥肉，抢到多少是多少，没人看管，世人共享。
　　 论抢，这一家人是抢不过别人家的，因为上班和上学，只有在星期天才能来割柴草。但是他们有一个长劲，只要封江后，到开江前的整个冬天里，不论草多草少，他们每个星期天都会来江湾里割草，持之以恒，不但供自家烧饭取暖用，还可以卖些钱，贴补家用。这个年轻力壮，三十出头的男人，率领着他的弟弟和自己的四个儿子，会在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拉着一辆手推车，去江湾里割柴草。最小的孩子还不怎么会使镰刀，不是在割草，而是连砍带拽，时不时的摔个屁墩。大男孩子们便和父亲、叔父并排前行，用力割草，只需大半天的时间，就把手推车装的满满的，高高的。然后轮换着拉车，顶着呼啸的寒风向城里奔去。
　　 只拿工具还不能拉车，跟在车后面跑的就是我，那年我七岁。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城外，便是跟随父亲，叔父和三个哥哥一起去江湾里割柴草。这也是我人生迈出的第一步，劳动！只有多割柴草，家里才能烧得暖和，只有多卖几捆柴草，才能换来米和菜。从那年冬天开始，每年封江以后，我都是跟着父亲、叔父和哥哥们去江湾里割柴草，直到中学毕业。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城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第一次出这么多的汗。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吐一口吐沫都会结冰的鬼天气里，瞬间把我的热气变成了霜，变成了冰溜子。等我到家以后，全身挂满了雪白的白霜，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祖母心疼地搂住我哭了，赶紧把我抱到热炕头上暖和，帮我捂手捂脚的，好一阵子忙乎。
　　 母亲十五岁那年，嫁到了我们家，和祖母、父亲、叔叔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外人不知底细时，看不出来母亲是女儿还是儿媳妇。命苦的母亲，三岁时外祖母故去，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苦孩子。祖母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闺女来教养，没有像其她的婆婆那样，三从四德，以大欺小，把她当儿媳妇来使唤。天长日久两个人的感情犹如母女，母亲对祖母关怀备至，十分尊敬和孝心。从小就教育我们孝敬祖母，爱护祖母，好吃好喝的都得先敬着祖母用；同时教育她的孩子们，当哥哥的要爱护自己的弟弟们，当弟弟的要尊敬自己的哥哥们，使得我们从小就懂得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居家过日子不可缺少的道德教育，习惯成自然。
　　 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只要是菜里有肉，孩子们都会主动的给祖母挟去，甚至那个孩子在外面有谁给了点好吃的，都会拿回来孝敬祖母。家里还有个成文的规定，就是从周一到周六的晚上，都喝稀粥。只有在周日的晚上，才可以吃顿干饭，因为男人们干了重活。
　　 母亲早已放好了桌子，摆上了两大盘子的咸菜和一大碗的酱，还有一大盆煮熟的萝卜干，这算是平常日子里最丰盛的晚餐了。闻着那扑鼻的高粱米饭香，尽管我腰酸腿疼，头晕脑胀，还是咬着牙，支撑起来，吃了两大碗，真香真饱啊！比喝粥实惠多了。看着家人都和我一样满足的表情，心里甜甜的，美美的。
　　 母亲抱着刚刚出生的宝贝小妹，祖母喂着刚会走路的老六和比老六大两岁的老五，五个人坐在炕上吃饭，我和父亲、叔父还有三个哥哥坐在放在地下的圆桌上吃饭，这已是不变的座位。一家十一口人，其乐融融，蛮快乐！蛮幸福的！
　　 我觉得浑身难受，早早的就躺下了，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突然被祖母叫醒，硬是给我灌了一片镇痛片，说我发烧了。六个孙子中，祖母最疼我，最偏爱我了，经常家里家外的夸我，说我人厚道听话，从不说谎，将来一定能干大事。我和祖母的情意得从六岁时说起；祖母身轻体瘦，白净的脸上，长满了皱纹。穿戴整齐干净，性格温顺和蔼，从不大声喊叫，从不用脏话骂人。内心却自重刚强，宁愿身上受苦，也决不让脸上受热。默默无声的，承担着生活重负，即使已经年过古稀，亦不停的劳作着。每天都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拿着一个面口袋，去城外的田地里采野菜，回来煮熟后，喂她的宝贝小猪，从春天到秋天忙个不停。养两年才能出售一头生猪。在我的记忆中，这已是她卖的第二头猪了。第一次我只记得大猪突然的没了，猪圈里又住进来了一头小猪仔，大猪是怎么被卖的，我没有印象。这次印象极其深刻，永生难忘，是一头大黑猪，平时我们都叫它大黑。
　　 祖母和每天一样，等父亲、叔父、和哥哥们上班、上学后，打扫完屋子院子，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这次手里拿的不是一个面口袋，而是一穗玉米棒！她和母亲嘀咕了几句，就拉着我的手，往猪圈门口走去。母亲将老五、老六和小妹关在了屋里，自己站在窗户边看着祖母。只见祖母眼含热泪，打开圈门，从玉米棒上搓下几粒玉米粒撒在了地上，大黑猪猛一翻身，站了起来，用鼻子嗅了一下，香的直流口水，几口就捡吃光了，然后就去舔祖母手里的玉米棒子。就这样，大黑被我和祖母用玉米粒骗着走出了城，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很好玩的。猪场离我们家至少有三公里的路程，费了大半天的工夫，连打带吓唬，连赶带骗的，才把大黑猪赶进了收猪场。猪场的人得知我们是来卖猪的，又惊又喜！赶紧帮忙把猪捆好称了称。祖母用颤抖的手接过卖猪的钱，用手绢包好，揣进了她衣服大襟里的兜里，又领着我去看了一眼住进新家里的大黑猪，如释重负的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收猪场。
　　 这时我突然觉得又渴又饿又累，坐在地上耍起赖来，说什么也不走了。上午来时，边走边斗猪玩，觉得新鲜有趣，没觉得累就到了猪场，往回走时，太没意思了，坐在地上就不愿意起来。
　　 祖母即没打我，也没骂我，还笑着陪我一起坐在了地上，心疼的说：“胖小子，饿了吧？休息一会儿咱们在走，等进了城里，奶奶给你买好吃的，想吃什么买什么。”
　　 看到祖母慈祥的面容，听到祖母温柔的话语，我不好意思的拉住祖母的手，走回到了城里。祖母买了一包糖块是给大家吃的，给我单买了一个面包，叫我在路上吃，回家不许对别人说，她老人家自己连一块糖都没舍得吃。我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假装吃了几口面包，就偷偷的藏了起来。等到第二天，趁家里没人时，我将吃了几口的半个面包送给了祖母。祖母高兴的搂住了我，含泪将半块面包掰开，给我大半，她吃小半。
　　 摸着我的头说：“你真是听话的好孩子，懂事的好孩子，奶奶心疼你。”这是我和祖母之间永远的秘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母亲也有祖母同样的感觉，说我懂事，心宽，不计较是非，厚道，不占人家的便宜。每年春节大家都换上新衣服，新鞋子穿，只有我的“新衣服”，“新鞋子”，是母亲把哥哥们的旧衣服改后做成的，或者是把哥哥们穿小的鞋子留给了我穿。我从来就没有哭闹过，而且我感觉到，母亲似乎更疼爱我，她总是背着其他的儿子，给我买糖快吃，或者买一个面包吃。每次也都和祖母的说法一样，叫我在路上吃完，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回家不许说。那个年代的半大孩子，多半都是又黑又瘦，因家家都是缺吃少穿的，就我例外，长得又白又胖，人见人夸。每个家庭的父母都是这样，对矫情的孩子，调皮捣蛋的孩子就得“让着顺着”，对听话的孩子就得“满着骗着”，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从我们大哥几个能帮助父亲劳动后，家里的贫困境况有所改变，不是在过年过节，也可以吃上面食了，周日晚上的那顿高粱米干饭，改吃馒头或面条了，平时晚上喝的稀粥，也比以前的粥稠多了。我印象最深的两大收入：就是，一项是在冬天里去江湾里割柴草，一捆能卖五分钱，至少能持续五个月。后因一次事故，被祖母改定为四个月。我们一家，每年都是第一个过江去，最后一个过江来的人家，为了抢割第一茬柴草，有一年刚入冬，我们早晨过江时，冰面上看着冰很硬很厚，而且已经有人走过了，等晚上回来时，冰面上却有点潮湿了，走着走着，听到了冰裂的声音，这时已经走到江心，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此时的叔父，尽显英雄本色，果敢大声的命令大家，都散开行走，减轻冰面的压力。快速的将大哥和二哥从车辕子里换下来，自己驾着车快速向前行走，只叫父亲一个人在后面帮忙推着就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刚行进不到十米，咕咚一声，冰裂车沉，叔父和车还是掉进了水里，父亲和柴草被卡到了冰面上。叔父冷静的不让大家到近前救他，叫父亲赶紧往下卸柴草，扔的越远越好，自己拄着车辕子，一半身子冰上，一半身子冰下，等父亲将柴草卸完，他才借着车辕子，爬了上来。万幸的是我们走的正好是浅滩，水深不到一米，就是把车陷在水里面，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害苦了叔父，下半身全湿透了。我们赶紧把车拽到坚硬的冰层上，重新装车，然后将叔父抱到车上，用柴草盖好，小心翼翼的走过冰面，到了土路，换着班，拼命的往家里跑，好让叔父早一点脱离苦难。正可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叔父的大无畏精神震撼了我们，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赢得了我们以后对他的尊敬和爱戴，直到现在，各个都还觉得欠着他的感情债。
　　 祖母知道后，大哭了一场，哭了很久很久。她老人家并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怨天怨地，像心疼我一样，把她的老儿子让到了炕头上，盖上了两条棉被捂着。等大家吃过晚饭，平静后，将我们打柴草的时间缩短了一个月。
　　 祖母把大家叫到她眼前，郑重的宣布；“打柴草的时间，上冻前晚去半个月，开化前晚去半个月，安全”。
　　 另一项收入，就是过完五一节后，开始去城外的草甸子上脱土坯，一块土坯能卖二分钱，也可以持续五个月。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一半是在冬天冰天雪地的江湾里度过，一半是在夏天，酷暑炎热的泥堆里度过。脱土坯需要和大堆大堆的泥巴，父亲就让我光着脚在泥堆里来回的踹，来回的踩，让泥和水均匀的搅拌在一起，这样就可以省去他很多的时间和力气去和泥。我的两只小脚，被泥水涮的又红又肿，有好几次在睡梦中被痛醒，每年脱土坯，我就睡不了安稳觉了，因为我既不会脱土坯，又挖不动土，只能踩泥巴。小孩子那有不贪玩的，我就借口说脚疼，不想去了。
　　 父亲说：“脚疼，你去了可以不下脚踩泥巴了，可以不干活了，但是你还可以给大家送水送饭啊，还可以看着大家干活呀，只有这样，才能记住挣钱是多么的不容易，以后花钱时，就知道节省了。”
　　 父亲和祖母一样，不打你不骂你，说的少，干的多，我还能在说什么呢。从此记住了一个真理；只有劳动，才能吃饱穿暖。我的童年就是在祖母偏爱的呵护下，在母亲的表扬声中，在父亲的带领下，和面包、糖块、柴草、土坯为伴过来的。
　　 我们这一代人，对即将失去旧的家庭模式，家族的血缘亲情，无比的珍惜、怀念和留恋。尽管过去的大家庭中，会有很多偏见和不公正的事情发生，生活过的劳苦辛酸，父母对孩子们的管教都很霸道权威，甚至掌握着每个孩子们的前途和命运。但我爱我的家。
　　 我怀念过去的生活，想念哪个过去的家，哪两间矮小的土坯房，哪一碗能看到米粒的稀粥，那一捆捆从十里外的江湾里拉回来的柴草，那一块块只能卖二分钱一块的土坯，那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的一顿饺子。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都温暖着我的心，难以忘怀，父母的恩情永生难忘。无论原来的那个家，有形还是无形了，但家永远都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家儿女灵魂归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