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恋家的动物
　　 恋家应该是动物的本性。鸽子远飞，能自己找回家；家养的鸡，到了晚上，能自己回圈；过冬的燕子，能重新找到它以前的旧垒；蚂蚁能敏感地发现天气对家的伤害，它们总是不断地搬家，给家以保护。蜂窝被毁，群蜂会攻击毁它们家的人；动物世界里，突然闯入别“人”领地的动物，即使它的体格很强大，也会在有力的家园捍卫里灰溜溜地逃走。
　　 所有动物的情感世界里，家是必须要回去的，是必须要守住的。
　　
　　 去年暑假，我们到几百里以外儿子工作的地方去了半个月，把所有的东西都锁在了家里，把家里养的黑猫丢在了家外。回到家里，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黑猫。我呼唤，没有回应。我们到街上去找，也没有看到。算了吧，不是它忘了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了它，半个月了，它吃什么，它住哪里？半个月里，家里的门没开一次，家里的灯没亮一下，这哪里还是黑猫的家？我们不再希望黑猫能回来。
　　 回家后的第三天晚上，下着小雨。我们正在楼下卷帘门里打麻将，突然，一声熟悉的猫叫从后门传进了我耳朵里。我飞身跑向后门，“你做什么？”朋友喊起来，“出什么事了？”我没有答应，一把拉开后门。一只动物飞进了门里，这动作我太熟悉了，是黑猫。它跑进门里，看到屋子里的陌生人，它转身要跑。我弯腰抓住它，它偏头看了我一眼，要抓我。我放下它，它跑到门边，门是关了的，它回头看我，喵呜喵呜地叫着，一脸恐惧的样子。我惊讶地看着它，它是恨我们丢下它还是它已经忘记了我们？我有点尴尬了。“快来哟，一只猫值得你这样。”我打着麻将，黑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跳上沙发，安安静静地爬在那里睡觉了，那是它以前睡觉的地方。
　　 我明白了，小猫可以忘记它的主人，但是忘记不了它的家。只有家才能让它这样安安静静地睡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过猫碗，把肉骨头倒在碗里，端到沙发边，伸手拍了拍小猫的头，它喵呜一声，跳下沙发，蹲在猫碗边有滋有味地像以前那样啃食着骨头上的肉。它知道这是它的家，只有在这家里它才能这样放心地吃食东西。
　　
　　 在家的动物很凶猛很厉害。农村里养的狗很多，而且是看家护院的。如果你突然走到它的家里，它会凶猛地向你扑过来；如果你手里拿着威胁它的武器，它就绕着你不停地狂吠，让你一丝不得安宁，一点不得放松警惕。但是，这些凶猛的东西，一旦没有了家的庇护，它就把尾巴夹得紧紧的。你看它走在野外的山坡上，走在你要走的路上，看见你去了，它赶紧跑掉，而且一边跑一边防范你，哪里还敢出一声狂吠？如果你想和它玩玩，弯腰捡一块小石子，他四蹄一蹬，立刻飞奔着跑了，哪里还有一点它在家里的勇猛样子？
　　 有一次，我家开着楼下的卷帘门吃饭。一只黄色的大狗走到门前，在门前偷窥着，迟疑着，就是不敢靠近门边。我拿了骨头对着它，诱惑它走进，它仍然只是抬头望望我犹豫着不靠近。我知道，它是害怕，怕我引诱它，毒害它，这里不是它的家。我家的“小白”正在桌下吃东西，它也发现了大黄，它闪电一样从我脚边射出，对着大黄飞扑上去，尖利地狂吠着，小嘴里露着雪白锋利的牙齿。我出门吆喝小白，它根本不理睬我，一边狂吠，一边飞扑似地追赶。大黄腾起四蹄飞跑着，跑到一定的距离，大黄狗不跑了，站着，回头看着小白；小白也不追了，看了大黄几眼，转身小跑着回家来，没有了刚才那凶恶的样子。
　　 我当时觉得奇怪，小白怎么不继续追？大黄怎么不继续跑？现在明白了，小白知道，它已经跑出了家的距离，再追上去要吃亏；大黄狗也明白，不用怕了，这里不是小白的家，它再来就给它拼了，一只小白怎么斗得过大黄？我一直在想，如果大黄狗在它的家里它会这样窝囊吗？小白走到街上，循规蹈矩，从来就不敢吼叫；和我们一起到乡下，看到路边家门口追出的狗，它也只是把尾巴夹得紧紧的，躲到路边，直到我们去给它解围；小白只有在家里才敢凶恶吼叫。老家人说狗是“搬到门槛歪（凶）”，看来是真的。后来这话就成了骂人的话，骂那种在家逞强霸道，在外大气不敢出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家才有力量，在家才不会受欺负，很多家养动物保护家园比人还强烈，对家的眷恋也比人更执着。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哥养的那只黑狗。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五月，我哥死了。哥的家里只剩下那条与他相依为伴的黑狗。黑狗不高，身高就是二十来厘米。光滑的皮毛黑得发亮，那眼珠像黑黑的山洞里发出的幽幽的光，让人畏惧。
　　 黑狗对哥的感情很深，哥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哥吃肉，他也吃，这是哥对他的爱；哥吃红薯稀饭，它也吃，好像是对贫穷的哥的理解。哥有事外出玩耍，把黑狗丢在家里，他就在家里等着，给哥守着家，守着家里的猪崽。到了晚上，远远地听见哥的脚步声，他飞跑着追出去，抱着哥的腿一阵亲热。“狗不嫌家穷”，这是真的。哥住的二爸的房子，二爸嫁人后，他的房子空着，哥住了进去，从此那就是哥的家了。那是几间草房，房顶已经朽烂，这是那一带唯一的草房了。哥是残疾，是单身汉。可是黑狗不嫌弃，就那样傻傻地守着哥和它的家。
　　 每次到哥家去，我都要拿根棍子，因为它一直当我和家里人为陌生者，是它家的侵略者，总是扑天抢地要攻击我。如果哥在家，会立刻吆喝住黑狗，把它拴上，就是我们走进了哥的家里，它也不停止它的狂吠。是的，这个家是哥和黑狗的，它不允许陌生者的介入。
　　 家是有很重的“私”性的，是不允许陌生者介入的。
　　 哥死后，我没有让他到二爸的家停放，我把哥背回了我们的老房子。这黑狗是不知道哥死了，还是知道老房子不是它的家？它一直没有来看哥。三天后，哥安葬了，我突然想起了哥的黑狗。哥平时夸黑狗的时候多，我突然可怜起黑狗来。我和妻子带上吃的，去看哥的黑狗。他爬在哥的柴屋里，脸对着门，眼睛里发着幽幽的光，好像有眼泪。我们唤它，它一动不动；就那样对着门，看着我们。我们不敢靠近，怕它扑上来袭击我们。
　　 我抖着手里的口袋，里面有米饭有肉。它无动于衷，爬在地上不理睬。我把口袋扔到它的面前，走的时候回头看它，它还是那样爬着。把老家的事情处理完，我们要上街了，从此不再回来。可哥的黑狗咋办？我很想它能跟我走，上街，到我的家里去。我拿着吃的又到了黑狗的柴屋门口，它还是那样爬着，我扔进去的白色口袋还是在哪里蹲着，没有被翻动的迹象，我知道它没有吃我扔给它的东西。“黑狗，你给我走吧！我哥死了，你的主人死了！”我一遍一遍对黑狗说着，我知道它听不懂，可是我多么想它能像哥说的那样，能听懂我的话，那样我就可以救它。我又多么想它们狗界有一样规矩，它们守护的家，在多少天之内没有主人给它们吃的，它们就可以去找新家。“黑狗，跟我走吧！我会像哥一样对你好的！”我近乎哀求了。但是，不管怎样，它就那样爬着，不理睬我。没有法，我们把东西扔给它，恋恋不舍地走了，妻子也泪汪汪的。三天了，它就这样爬着，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它还是以为哥像以往一样会回来的吗？
　　 我们叮嘱老房子的人，记得拿点吃的给这黑狗，它们说，这狗怪，别人给的东西它从来不吃。我们每天下午吃完饭，就提着东西走回老家，总丢不下哥的狗。可是，它面前吃的东西堆了那么多，它还是没有吃。我知道，我回去也无用了。
　　 后来，听老家的人带来信，说哥的黑狗死了，死在了那柴屋里。难道黑狗知道哥死了，他就是到死也要守着它和哥的家，直到无能为力？黑狗这一辈子终于没有离开过家，和哥一样，到死它的魂魄也停在了那家里。
　　
　　 【二】离不开家的孩子
　　 从动物的身上，我明白了，家是壮胆的地方。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小孩子或者半大孩子，在外面很听话，很乖巧，一回家就和爷爷奶奶吵，顶撞爸顶撞妈？原来他是到了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和父母爷爷奶奶一样平等，一样自由，享有家的一切权力，包括像父母一样吵架骂人的权力，吵了骂了也不会受到伤害。也许正是因为家这种安全下的自由，孩子们才愉快地健康地长大，才有了独具魅力的人格个性。我也突然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拼死活命要回家。人和所有的动物一样，有着家里面滋生出来的东西——离不开家和家能给与的感觉。
　　 母亲是什么时候得的风湿心脏病我不知道，因为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五岁。我的印象里，我一直就生活在外婆家，对自己的家，对母亲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亲死的消息是一个夜晚朦朦胧胧地传进我耳朵的。我睡在外婆的床上，隐隐约约听见床边有人说话，是谁，不清楚，说的什么也不是很清楚。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坐到外婆家外的田埂上，那田埂通向我家的方向，一直坐到大舅母他们把我带回家。我到现在都在想，只有五岁的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母亲死的消息，为什么就突然整天整天地坐在那田埂上那么渴望着回家。而那时，我对自己的家没有印象，我一直生活在外婆家，我在外婆家生活的时间比自己家里长得多啊！我为什么那么强烈地要回家？怪不得农村里有句俗语：“外婆带外孙，还不如背个草墩。”草墩随时可以垫在屁股下面坐坐，歇气。你看外婆带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要回家的意志竟然这样坚决，而丝毫不考虑外婆他们的感受。回家安埋了母亲，我就怎么也不到外婆家了。父亲骂，舅妈他们哄，我就是不出门。
　　 我家里很穷，没有白米饭，一天三顿都是红苕和瓢儿菜熬成的红苕汤，里面有一点点米饭都给了妹妹，吃的是没法与外婆家比的。父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还要挣工分养活四张嘴，妹妹不到两岁，我也只有五岁，哥不到八岁。父亲对我的倔强很生气，他整天都在烦躁中，他的发火骂人就像一天三顿的饭一样，他对我的惩罚也比外婆家多，比外婆家重。我知道，我留在家里，不是使父亲没法干活，就是让哥哥没法干活，两个小孩必须跟在大人身边。
　　 外公外婆不是因为我调皮，他们是不骂我的，更不会打我。外公饲养队里的牛，每天跟着外公到山上去玩，那里的山很大，很平，上面有很多光滑美丽奇形怪状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大舅家的几个老表和我年龄差距不大，每天有游戏做；我想在外婆家就在外婆家，想在大舅家就到大舅家，谁家有好吃的，我就到谁家。我回家后，父亲就逼迫着我学干活，削红苕，往灶膛里放柴，洗碗，根本没法出去玩耍，每天不是跟着父亲就是跟着哥哥，总有干不完的活。虽然这样，我还是愿意留在家里。父亲实在没法，就把妹妹送到了大舅母家。
　　 有时，哥哥带着我，我们背着两个小背篼，一路扯着猪草到外婆家。外婆外公很疼我们，只要我们一去，他们就尽力弄好吃的。桌上，我们不说话，埋着头，使劲往嘴里塞东西，好像这一辈子就只吃这一顿饭似的，吃了这一顿就再也不挨饿了；就好像我们的肚皮是一个口袋，我们只管往嘴巴这个袋口装东西，要把外婆家好吃的都装回去慢慢吃。说真的，白米饭，面馍，在家里是很难吃到的。看着我们兄弟狼吞虎咽的惨样，外婆说，不回去了，就在外婆家行吗？我和哥都不说话，我们把碗一放下，就找我们的草背篼，闹着要回家。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势利啊！吃了外婆的东西就要走人，好像一刻钟都不愿意久留。现在明白了，外婆虽然还是亲人，可外婆家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没有自己家的味道和吸引力，至于家的吸引力是什么，当时没有明白，现在也无法说清楚。很多东西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楚呢？
　　 如果说那一次急切地想回家是因为母亲死，可后来的事情就与母亲无关了。应该是六岁的时候吧，我被接到姑姑家，母亲死后就是姑姑给我们做鞋子，家里有事总是姑姑来给我们做饭的。我高高兴兴地去了姑姑家，姑姑家有包子馒头，有白米干饭，这些在我家里是吃不到的。家里也有有面粉的时候，但是没人会做。姑姑也很稀罕我。他们总以为我在姑姑家呆得惯，只要姑姑对我好，我就会成为她的儿子似的。
　　 那天，我和姑姑姑父正在桌上吃午饭。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偏头一看，“二爸！”我喊了起来。捏着筷子爬下板凳，嘴里衔着饭，就向二爸扑去。二爸一把抱着我，对我说：“快去吃饭，我找姑姑有事情。”我看着二爸的脸，不说话。二爸把我放下，我抱着二爸的腿不放。姑姑姑父蹲下身子哄我，说二爸不走，二爸要吃饭。我不看姑姑姑父，双手拉着二爸，要他抱我。我是怕他突然跑掉，把我丢在姑姑家里。
　　 就这样，六岁的我坐在二爸的怀里吃完了一顿午饭。吃过饭，我仍然缠着二爸。
　　 二爸要回家，要赶上生产队的出工时间，他又不能把我带回家，怕我爸骂。没有办法，姑姑开始掰我那只拉着二爸的手，我紧紧地抓住二爸的裤子不放。我的手被掰疼了，我大声地哭起来，大声地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二爸带我回去，带我回去！”我的手指被拉直了，我的手被抓在了姑姑手里，姑姑使劲拉着我，我蹬着八字步，使着全身的力气要去抓住二爸，我哭着，挣扎着，喊着走开的二爸。二爸走几步又回头看着哭闹的我。突然，我偏头往姑姑拉着我的手咬了一口，我向二爸追去。姑父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我。我喊着二爸，喊着我要回家。二爸在姑父的责骂中加快了脚步，看着二爸走远了，我更急了，我伸手在姑父的脸上抓着，姑姑伸手来抓我的小手，我的脚踢着姑父的肚子，我吐着姑姑的口水，我用脏话骂着姑姑姑父，我竟然又在姑姑的手上咬了一口。姑姑姑父看二爸没了影子，他们放下了我，我飞奔着跑向田埂，哭着喊着向二爸的方向追去，要他带我回家。姑姑姑父后来笑我，说我是“喂不家”的，说我那么小那么瘦竟然那么多大的力气，那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