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往事：照相馆】
　　 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有一首流行十分广泛的歌曲，是歌颂各地群众爱首都北京竟相在天安门前照相的事：“摄影员同志，请帮助我留个影！”哼唱着那优美的旋律，我常常想起那个年月座落在伊宁市的几家照相馆……
　　 那个年月的伊宁市，大约只有三家照相馆，都是国营的：一家是在解放路现在的大世界的前面，那时那里有一排矮小的平房，平房前面是一排枝叶繁茂的白杨树，一个名叫“东方红摄影部”的照相馆就掩映在白杨树下的那幢平房里；一家是在现伊犁移动大厦的位置—垦区商店的二楼上，叫垦区照相馆；一家是位于斯大林街现在的工商银行大厦的对面，叫红旗照相馆。这家照相馆的历史可能最为悠长，因为那照相馆的门是双扇的，外扇门是厚厚的蓝色木版，拉开木版门是两扇镶有玻璃的门，进门的时候，需把脚抬得高一些，否则那高高的门褴会拌人脚的，而且那房子的地势比较底，门里门外差着好几十公分呢！
　　 你别看我对这几家照相馆那样熟悉，可我并没有在那里照过几次相，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只记得一九六六年春天一个晴和日丽的上午，我们全家在垦区照相馆照过一次“全家福”，后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办学生证，说凭学生证买票看电影只需五分钱，我因此向妈妈要了六毛钱，一个人跑到东方红摄影部照了一张半寸半身照片，贴在我那很小只有一页纸的学生证上。凭它我省钱看了不少电影。记得给我照相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不高，不胖也不瘦，始终戴一顶蓝帽子穿蓝衣服，话不多，但却温声和气。当我面对着他的时候，我也文静起来。所以我那张照片虽说样子稚嫩，但却一脸的文人气，似乎已饱读经书颇有修养了呢！
　　 文革开始的时候，那几家照相馆很火了一阵，因为每天似乎总有喜庆而新鲜的事发生。人们不是手捧着毛主席语录或毛主席著作，就是胸前别着毛主席像、臂上戴着红卫兵或红小兵袖章来照相馆留影，所照的照片，很有时代特色，大多一脸英气，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像是青春已在战火中燃烧，岁月已时不我待，而且我已准备好了，准备着要在革命的烈火中辉煌自己的一生；要么就是满面春风地笑着，幸福的就如同刚刚在北京见到毛主席并和毛主席握手归来的样子，一脸的阳光灿烂，眼眸和眉梢都充满了喜色。冲洗出来的照片，都题有字迹公整或潇洒优美的题词：或是毛主席诗词，或是毛主席语录，下方落着什么“东方红摄影”呀“垦区照相”呀“红旗照相”呀，等等。我那时家境窘困，妈妈拿不出多少钱来让我也兴高采烈地照上几张相留下一些成长的印迹，我只能逛街玩耍的时候，一次次在照相馆里留恋忘返，把那些挂在墙壁上，压在玻璃板下面一张张精美的照片看个够，品赏个够，并深深刻印在我脑海的深处。我觉得，那时侯的人们，眼睛里似乎都有一汪清澈悠悠亮着的水，显得是那么善良那么质朴那么真诚热情那么让人心魂纯正，充满了美好的愿景；不像现在，人们的眼睛里大多流露出的是欲望是贪婪是麻木无神是艳丽虚假下的做作和幻想，是一枚空空荡荡的灵魂……
　　 七十年代末，我考入伊犁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手头有了零花钱，节假日时也常去照相馆照几张相。那年“十·一”国庆节，妈妈来看我，我陪妈妈逛街，逛到红旗照相馆时，妈妈说：“咱娘儿俩照一张相吧。”妈妈还说：红旗照相馆的小于师傅是爸爸单位于木匠的儿子，待人很好，相也照得好。因此妈妈和我可以说是照了一张“经典照”，成为我怀恋以往美好时光的物证：妈妈坐着，福态地笑着，那份爱那份对儿子的深切期望，似乎都从那笑中荡溢出来；我身穿一身橄榄绿军衣，戴一顶黄军帽，站在妈妈身后，幸福地笑着……
　　 于师傅是个大高个子，也是个长跑能手，曾在伊宁市冬季长跑中获得过第一名。他待人亲切热情，谁来照相，他都笑脸相迎，来者自然轻松自如，照出来的相亲切自然，舒畅优美，似乎把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一面展现了出来。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弟弟也由技工学校毕业并找到了工作，爸妈冒着炎炎的烈日热来到伊宁市，快乐地让于师傅给我们照了一张合影，并且爸妈自己也合照了一张。照片上的他们，流露出了文革之后少有的一种微笑，承载着我一家人对那段朴素岁月的无限怀想，也成了我家留传于子孙后代的经典照片。
　　 每当我看着这张照片，便会想起爸爸妈妈，想起亲切热情的于师傅。我在学校里工作的时候，常把于师傅请来照毕业照。一九八五年，于师傅调回内地，我再没有见他，红旗照相馆也几经搬迁，生人越来越多，我便转到垦区照相照相。该馆的照相师傅似乎六十年代初就在那里照相，有一次我抱着满百天的儿子照相，提起一九六六年我们全家在这里照过“全家福”我还记得他当年的面容时，他惊讶地张开了嘴，随之露出少有的微笑：“啊？……哦，时间真快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快干不动了，把年轻人培养出来，我也就退了。”
　　 果然不久，当我再去垦区照相馆时，便不再见他踪影。九十年代中期，垦区商店被拆除，垦区照相馆也埋没在烟尘中，历史仿佛从此在这里断流了。而这个时期的东方红摄影和红旗照相馆，也似乎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任务，像一片枯黄了的树叶，飘逝在以往的历史烟尘中。不知道人们的脑海里中是否还存有它们的记忆，特别是那些留存下来的黑白照片，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对往事岁月的怀想，一种生活和历史的见证，越来越弥足珍贵。
　　 我希望尚有记忆的人们，好好珍藏它们，不要随意丢弃，更不要淡忘或遗忘那一段艰辛而又朴素的岁月！
　　
　　 【伊犁往事：自行车】
　　 在六七十年代的伊犁，要想有一辆自行车真是一件奢侈的事。
　　 记得那时爸爸单位上有一辆公用的三轮自行车，那是食堂用来买菜拉运面粉的车。只要是闲着的时候，我们一帮孩子总是把它偷出来在巷子里骑着玩。但那车全是厚重的铁制的，又是三轮的，人坐在后轮的座位上推着满满的货物骑着走，实在是费劲，骑不了几圈便气喘吁吁。因而那个时侯谁家有一辆或飞鸽或永久牌的自行车，那真是让人羡慕的事了。
　　 我的小伙伴中耀华家就有一辆。他爸爸是司机，那时的司机工资比较高，只要家中孩子少，买一辆自行车是不大成问题的。他一家人都对那辆自行车十分爱惜，不仅每天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而且为了怕被磨损，还用一种蛋黄色的塑料胶带把整个车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旁人一般动不了那车子。耀华年幼个小，也骑不了，只能每天下午的时候推着在院子里转，这也使得我们一群孩子的眼睛骨碌碌地老是围着那辆自行车的轮子转。
　　 我家搬往乡下的时候，没有了城市的热闹和欢笑，我寂寞的难受。这个时候爸爸单位里有个姓王的小伙子常来我家，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看我急着学车，就把车撂下走了。我于是抓着那车子在白杨树下那窄窄的土路上，赤脚穿一双布鞋斜插到那三角缸里，像一只大虾米斜弯着身子学骑自行车。当我摔了几下就学会了的时候，我的心情像小鸟一样快乐，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生长出了翅膀，骑着那车子兴奋极了，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每天都骑到天黑才回来，第二天早上一爬起来吃过饭抹一下嘴推着车子就走。
　　 有一天妈妈给我一块钱让我去买点肉。我看时间还早，就想这乡下实在是不好玩，连个买小人书的新华书店都没有，听说县城里有，那我何不乘此机会骑上车子去一趟县城呢？这样想着，我就爽快地答应着妈妈，骑着车子飞快地上路了。
　　 十五公里的路，大多是上坡，我斜着身子踩着两只脚踏板，吃力地而又兴奋地骑着，一会便是满头大汗。汗水遮住了我的眼睛，涩涩的蜇人，用手掌抹一把甩一甩接着骑。当我骑到了县城已是中午的时光了。县城虽然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但两排白杨树沿着街道两旁高高地立着，把街面遮掩得阴阴凉凉，白杨树下是两条用河卵石垒筑起来的水渠，满渠的河水清清悠悠地流淌着。我欣喜地蹲在水渠边，撩起清清凉凉的水洗着满是汗渍的脸。
　　 我那时仅比自行车高出一点点。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像是歌里唱的逛拉萨城一样，一会就把整个县城转了一圈。然后买了一斤肉，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小人书后就骑车往回赶。虽说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不敢乱花一分钱，而且我担心回去晚了，妈妈知道我跑了那么远的路，非吓一跳不可。我这样想着，就越骑越快。回来的路基本是下坡，我猛瞪几下车子就飞快地跑起来，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脸面像是被什么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越发兴奋，越蹬越快，像是一辆牛头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可是骑到一坑洼处我拐来拐去，由于车速快，又没有刹车闸，猛地看见前面一块大石头，我想冲上去肯定得摔倒，就顺势地把车把歪了一下，没有想到，哗啦一下，人车分离，我被摔在满是碎石子的公路上半天爬不起来，车子被甩出两三米远。还好，没有过路的车，也没有什么人，要不我那狼狈样肯定会让人啧啧咂舌的。
　　 我好一会才爬起来，呲牙咧嘴挤眉骤眼地一瘸一拐地扶起车子，一看自行车没有损坏，这才看我摔伤的地方：腿膝盖那被疵掉了一层皮，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手掌上也红肿起来，一些碎石子钻进了皮肉里，专心地痛。我一粒一粒地把石子抠出来，又把腿上的血迹用纸擦了擦，才跨进那三角缸里，飞速地骑起来。因为天不早了，回去晚了，妈妈问起来可不好办了。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妈妈看我实在是喜爱车子。就狠了狠心，咬咬牙用积存了两年的钱买了一辆天津永久牌的自行车。我喜出望外，让爸爸买了一些天蓝色的塑料带把车子上下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这样即使不慎摔倒也不怕有大的损伤了。而且我还专门买了一本自行车维护保养的书看，每两个月就拆了擦洗一次。所以我家的那辆自行车保养的非常好。多少年了，还是那样新崭崭的，油光铮亮。我下乡或上大学后，我生怕几个弟弟不爱惜车子，每次回来都要好好检查一遍。弟弟看我这样，也对那车子爱惜尤佳。
　　 记得那年的11月，我骑着车子冒着大雪去县里拿我的入学通知书，15公里的石子路，我不知不觉就骑到了。高高兴兴地拿上通知书，又骑上走了坑坑洼洼的18公里泥巴土路，到我插队的知青点上，把我的手续办好，捆了行李放在车架后面骑着车子就走。回来时仍是大雪满天纷纷扬扬，打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一会儿那一片片雪花便融化为水，在我的眼睑上一滴一滴往下流，我的心里满是高兴的喜事，一点不觉得累，不觉得这天气令人倒霉，我脑海里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渴望，想着终于考上大学了，终于离开那插队一年的农村生活了，终于可以不让爸爸考虑我的工作我的前程可以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了……
　　 回到家中，天已大黑，我浑身都湿透了。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车子好好擦洗了一遍。说实话，我已经不把它看成一件物体，而是看成我的伙伴了。可惜的是，我家重回伊犁后，由于地方小，放不下车子，而且新颖别致的车子越来越多，我家那车子谁都不愿意骑了，终于有一天妈妈乘我不在的时候，让弟弟拿到街上卖了。我为此默默伤感了许久。
　　 大约是九十年代以来，自行车五花八样的多了，也渐渐显得不怎么稀罕了，有时一辆刚买的车子不慎丢了或被什么人偷了，便气愤愤地骂几句不能入耳的话，然后说倒霉死了，今天怎么这么背！之后便不再提起。过些日子“晦气”过了，心境又平静下来，便掏出几百元买上一辆崭新的喜眉笑眼地骑着，仿佛一下又找回到了当年稀罕自行车的那种感觉。
　　 有一次我与一位同事讲起当年骑自行车时的感觉，他兴奋地讲起八十年代中期他有一次一下买两辆自行车时的事。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耀人眼最爽快的一件事。那时，一位朋友给了他可以买两辆自行车的外汇劵。伊犁各商场缺货，他便搭一辆便车去了乌鲁木齐，在红山商场他把仅有的两辆永久牌28型的自行车买上了。一推了出门，便呼啦啦涌上一大群人，有的说要出高价买，有的说愿意用电视机换，还有的一口一声“大哥大哥”地叫着喊着，让他让出一辆来。他那时感觉自己就像电影明星了一样，满脸喜色，频频颔首，微笑着向众人解释这不是他的，是给别人代买的。当他把两辆自行车带回来后，朋友许愿给了他一辆。他当即就给了正在谈恋爱的女朋友。节假日的时候，女朋友让他带着自己在伊宁市的大街小巷四处骑着走，白杨树下留下他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不久女朋友就结婚嫁给了他。他说的时候，满脸的幸福爬上了他那布满褶子的额头，脸颊上竟然飞上一两朵红云。我听了也为他高兴。
　　 没了，他又说起单位上的一位同事的趣事。那时我们那位同事在乡下当老师，结婚后家安在了城里。每天上下班要走很远的路。那时作为一个人来讲，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了。他四处托人找门路，弄了辆上海凤凰28型的自行车票。谁知买上高高兴兴骑了没几天，竟让小偷偷走了，他当即就闷了，坐在地下嚎啕大哭，令人悲伤不已。
　　 我们这位同事个小，50多岁的年纪，是搞文字工作的，做什么事都好认真，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但还喜欢和别人辩论。我听了这件趣事后大笑不已，第二天见了他就想笑。他不明白追问究竟怎么回事。我一边说一边笑，他听了尴尬的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愣在那了，好一会才恼羞成怒地拍着桌子直问：“谁说的？谁把这二十多年前的事抖搂出来了？”周围的同事听了也笑声不止。我笑得直抹眼泪，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吗？有了怕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嘛，那时能买上一辆那样的自行车，那是本事啊！就是我不明白，丢了就丢了，你怎么像老娘们似的坐在地下哭天喊地的干什么？”说着我学他仰天拍地的样子，气得他拍着桌子“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哈哈……往日里的事，有辛酸，也有甘甜，也有忍俊不禁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