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散文】敬畏生命 (外一篇)
敬畏生命
吃过晚饭,儿子在家写作业,我出去散步,顺便拐进新华书店看了一会儿书。
我在通道中间的新书推介前浏览了一下,随手拿起一本推荐给学生阅读的中外散文经典,翻到加布里埃?罗依的《献给尤兰达的玫瑰花》。这篇文章很久以前我就看过,但对其中所描写的与贫穷和死亡有关的细节,总是一眼带过,不愿细看。虽然这篇文章语句优美,那些蕴涵着孩子们爱和友谊的野玫瑰,不仅彰显着人性和大爱的光辉,甚至还能透过文字散发淡淡清香,让那个已经僵硬冰冷的孩子在人世间的最后时辰里不再寂寞孤单,但“贫穷、死亡”,这些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多次亲身经历体验过的词汇,总是紧紧地与恐惧相连,总是与永远看不见身边熟悉的某一张面孔有关。每当小小的我对生命的脆弱发生疑问时,爸爸总是这样安慰我:“人死如虎、虎死如鼠”,死亡是生命的过程之一,正因为有生命的东西都必然会死亡,所以我们才需要学会珍惜和敬畏生命。
第一次真实体验死亡的恐惧,我还很小,也就四五岁。大姨住在我家隔壁,生了八个孩子,五女三男。其时,大姨夫正因食道癌卧病在床,因为癌症晚期的疼痛,也因为对家庭的责任和对生命的留恋,他一边追逼着家人四处借钱给他治病,一边需要家人轮流给他的疼痛处揉搓按摩。大姨的第七个孩子是个女儿,名叫桃桃,两三岁了,长得瘦瘦小小的,明显营养不良。平时都是四表姐水枝抱她照顾她,我天天跟在四表姐后面玩,有时也会抱抱她,感觉她很瘦很轻。她会叫人,很喜欢笑。冬天里,我们常常一起闲坐在门前屋角,坐在木火桶上晒太阳。
那是春天还是秋天,已经记不清楚。桃桃已经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很久才会“哼”上一声。听大人说她得的是痢疾,大姨没钱也没打算带她看医生,只自己弄些草药喂了。一天早晨,听见大姨“桃桃”“桃桃”的哭喊声,我赶紧起床跑到大姨家时,大人已经按照地方习俗,把“桃桃”瘦小的身子摆进搁在凳子上的竹筛里,还有叔伯一辈的男人在天井边搓草绳,并整理准备包裹“桃桃”用的稻草。
这时,我看见正在哭泣的四表姐猛冲上去,把“桃桃”从竹筛上抢到一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呼唤着“桃桃、桃桃”,一边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平时哄她睡觉一样。大人们被这个意外情况惊得愣了好久,大家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傻看着,终于反应过来时,大概是生怕吓着了还不到十岁的四表姐,于是大家一哄而上,拖的拖,拉的拉,终于把“桃桃”从四表姐的怀里抢了回来。
四表姐不顾大人的牵扯,还在哭泣着挣扎着,一心要往前扑,仿佛只要抢到“桃桃”,“桃桃”就能永远陪在她身边。男人们手脚麻利地把“桃桃”放在天井中摊开的稻草堆上,用稻草一卷,用刚搓好的稻草绳把两头一扎,塞进一只畚箕里,再用锄头柄往畚箕半中间的交叉处一挑,扛着锄头出门去了。大姨追到大门口,伏在门廊的青石柱上,一边哭泣一边嘱咐:“拜托你把洞挖得深一些,土培得厚一些,别被野狗拖吃了啊!”
在老家,对于夭折的孩子,大人们称之为“取债鬼”,意思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要伤心伤肝地偿还;诅咒别人不得成人时,则咒之为“畚箕背”,因为未成人的孩子夭亡了,都是用畚箕背上山的。小时候的农村,因病因贫因意外情况,小孩子夭折的情况时有所闻。而那个曾经会笑会叫有体温有呼吸的“桃桃”,一方面是因为大姨家里已经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实在无钱医治造成的。另一方面,在重男轻女思想还比较严重的农村,在大人的潜意识里,会不会因为“桃桃”是个女孩,因而也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淡漠和忽视,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在我还是一个学龄前的蒙童时,“桃桃”就用她那包裹在稻草里的小小的身子,给我上了关于贫穷和死亡的第一课。
“妈妈,你快带我回家吧”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殡仪馆。幸好到目前为止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真希望永远不要再有第二次,永远不要再接受那样的煎熬和考验。虽然,这只能算是一个全人类共同的永远的梦想。
自从进了殡仪馆的大门,被沉重的氛围所震摄,我就一直躲在一个熟悉的人到中年的乡妇女主任身后,并且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很害怕,甚至万分恐惧!。
躺在水晶棺里的,是我们当时在任的县妇联副主任——34岁的张秋香。她是在下乡工作期间因病去世,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我们全县各乡镇的妇女主任都赶到殡仪馆,参加追悼会,为她送别。
她安祥地躺在那里,面色红润,看起来像是熟睡了一样。这稍稍减轻了我的恐怖感。但我还是躲在那位熟悉的人到中年的乡妇女主任身后,并且也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追悼会在进行中,逝者的两个女儿站在众人面前,一个十岁,一个五岁,大女儿在念悼词,听的人全都泪流满面。
追悼会的全部仪式终于结束了,人们自发地排成长队绕水晶棺一周,到门口跟家属慰问握别。
人群的突然流动和现场气氛的变化,让还站在水晶棺前的、逝者那无人照看的小女儿惶惑不安。只见她茫然无措地四周看了看,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上半身猛扑到水晶棺上,一边用力地拍打着水晶棺盖,一边大声地呼唤着:
“妈妈,妈妈,快醒醒。你快起来,带我回家!大家都回家了!”
“妈妈,妈妈,你快醒醒,带我回家,我害怕!”
逝者十岁的大女儿赶快跑过去,一边紧拥着把妹妹从水晶棺盖上拉开,一边和妹妹抱在一起放声哭泣。
再高声的哭喊、再温柔深情的呼唤,都唤不醒那位已经长眠的母亲,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懂?谁又忍心告诉真相?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痛哭失声,现场悲泣声一片。我也忘记了恐惧,第一次松开同伴的手,捂住嘴巴失声痛哭起来。
对这两个女孩,我时时打听,一直很关注她们的命运。
听说后来女孩的父亲续娶了个农村的未婚女孩,一年后生下对双胞胎。我们都庆幸女孩总算有个完整的家了。
没过几年又听说,女孩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了,留下四个孩子,一个年轻的母亲,还有县城里一幢蛮大的房子。
两个女孩先失去了母亲,再失去了父亲,实际上她们已经成了没有亲生父母的孤儿。据说是外公外婆收留了她们姐妹俩。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两个女孩现在怎样!是否已经健康长大,并且一切安好?走过岁月的风风雨雨,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句:“妈妈,妈妈,你快醒醒,带我回家,我害怕!”
哎,这样的散文,让人心情沉重。
问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