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往事：记忆中的河流]
　　 那条河流自巷子的深处蜿蜒曲折而来，温温柔柔的。春、夏、秋三季，它始终水流充沛，只要不下雨，它永远地是那么的清澈透亮，河里的绿藻摇来摆去，间或有一条条小鱼儿在其间栖息游弋。冬天，雪花纷纷，河流结冰，扫除一片片积雪，便俨然是一座天然冰场。
　　 虽说那河流狭小而细长，但却是我童年时期的乐园。记得文革闹腾最厉害的那几年，我们空闲的时间特别多。
　　 当冰雪消融暖暖的春意渐渐来临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便手执铁锹到巷子背影潮湿松软的水渠边挖掘蚯蚓，装入瓶灌里，撒一点土，尔后到院外的河坝边寻一处地方坐着，将蚯蚓挷在钓鱼用的线绳上，掷入水中，手始终端拿着用树枝柳来做成的鱼杆等待鱼咬饵的感觉。一会儿，线绳拉直了，鱼杆有下沉和“腾腾腾”的挣脱感，觉着那蚯蚓也被吞入口中还没断开，于是即刻起杆扬线，一条、二条甚已三四条食指大小的鱼儿被钓上来。那鱼儿书名叫泥鳅，因其嘴角有胡须，长相似狗，我们俗称它为狗鱼或狗买买。那狗鱼儿忒傻，你一次次钓它，它一次次上沟，仿佛永远不会长记性，我想抑或是它太贪吃之故吧！
　　 钓鱼前，先是在河边挖一小泥坑，用手往里掬点水，钓上来的鱼即被置入小泥坑中，那鱼儿欢快地奔腾几下便钻入泥水中作隐伏状。等一串串的鱼儿钓多了，坑里装满了，太阳也升至中天的时候，便将鱼儿一条条串在细铁丝或一根细麻绳上，起身拍拍屁股下染坐的尘土，往院里自家门上向爸爸妈妈报喜去了。
　　 但那时我们很少吃这鱼，因为它太小，吃了要用清油炸，而那时清油比较昂贵，定量供给，谁家会用清油炸这种鱼儿吃啊！因而所钓得鱼多半被用来喂养鸡鸭了。
　　 到了夏天炎热时节，我们一边在河里洗澡，一边用筛沙子的铁丝网制成的“鱼网”来捞鱼。捞鱼的程序很简单，一个人在下游河道比较狭窄处把鱼网置入水里卡往那关口，其余的人则手执木棍从上游“扑咚扑咚”地敲打河水，把鱼儿往下游一步步驱赶。下游执网者感觉着差不多了，便将网一下子从水中捞起往岸上一摔，小伙伴们一拥而上，都去抢那活蹦乱跳的鱼儿，但大多是泥鳅，也有少量的拇指般大小的白条（一种伊犁河水中特有的鱼，书名为银色臂鳞鱼，伊犁人称之为白鱼或小白条）。有一次我们钻入沿公路修筑的桥洞里捞鱼，竟然捕捞到一条一斤多重的大白条，小伙伴们象庆祝一场胜利的战斗一样欢呼跳跃着，在大杂院里跑来跑去，把午睡的大人们都惊醒了出来看个究竟。
　　 钓鱼、捞鱼儿困乏了，便脱去衣服下水里游泳。那时候河水充沛丰满，跳入河里便像是汽球儿在河里飘着。越是有桥墩的地方河水越是深沉。我的狗刨、双膀、蛙泳、侧泳等都是在此学会的。有时兴致高了，便学青蛙状，从桥上腾空跳起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河里扎，游累了，便上岸和小伙伴一起躺卧在马路边沿上的尘土上，玩沙子玩土，一会儿又跳入河中游。那时节似乎整天整日都在河水泡着。
　　 是的，那时节这条河里根本没有泥瓦砖块，也没有什么玻璃渣子，更不用说塑料泡沫了；有的是青青绿绿的水草，有的是细细软软的石子沙子。天气渐凉的时候，我们不能再在河里捕鱼洗澡游泳了，河水小了下来，清清亮亮地透着细沙沫子缓缓地移动。于是我们便手执铁锹，立在水中，一锹一锹地捞挖沙子。挖出的沙子用筛网筛一遍，把它堆成体积状，等待赶毛驴车的小贩们来拉运，我们也好赚得伍几个零钱，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挖沙赚得伍元钱，高兴得光着脚丫往家里跑，跑至妈妈前，心口跳得说不上话来，捏紧钱的手掌已经摊开，妈妈知道怎么回事，自然十分欢喜。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当十多年后我再返回这座城市的时候，这条河流已无往日的风采：河水不再是清澈透亮丰满充沛，而是细小混浊污泥不堪，许多饭馆食堂搭里在上面，污物全部倾入河中；那座木质搭筑的桥已换成水泥桥涵，且桥洞越来越小。我没有再见有小孩在河边钓鱼捕鱼在河中洗澡游泳，可能这河里早就没有鱼了吧。我想，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和人口密度的增多，这条不起眼的小河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的。
　　 遗憾的是，我始终不知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只管随着大人们叫它河坝，无名无姓。后来我查阅了许多资料，问了许多老人，才知道这弯弯曲曲从小巷深处流下来的河的源头，是城市郊外一片湿地，那里面有无数个泉眼在日日往外冒着清澈的泉水。河的名字叫阿得奥西亚。阿得奥西亚是何语言作何解释呢？它是何年何月由何人主持开挖而成？抑或是自然形成之河流？
　　 我不知道。或许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没有几个人能回答解释我的疑问，一切都随它去吧！我只知道，我的记忆里会始终储存着那么一段美好的往事，这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向往着的那么一种生活那么一种天地，简单而有趣，纯洁而无瑕。
　　
　　 [伊犁往事:我的伊犁河]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伊犁河是一条宽阔丰满温柔的河流。
　　 有一年春天，我随父亲来到伊犁河畔，第一次看见了气势磅礴的伊犁河，它从茫茫的天际间排山倒海般地款款涌来，层层的波浪一浪推着一浪，浩浩荡荡地从我的眼前流过，向远方奔泻而去。而远方也是苍茫一片，一片片芦苇，一丛丛灌木、野草在遥远的天际里微微摇曳，时而有一群一群的鸟儿贴着河面飞翔，有风清凉地吹过来……
　　 记得那时，父亲单位里不知从何处引来一台挖渠铲泥机，停在河南岸一片平坦的草甸子上。只听一声马达响，那挖掘机便伸出一个个铲子来，像舌头像牙齿，一铲一铲地向潮湿的泥土挖下去，旋即便盛满了一铲一铲的土，缓缓地高高扬起，一会儿，平坦的草甸子上便堆起了山包似的泥土。转眼间，一条规则整齐，深一二米、宽约一米的水渠便挖成了。挖掘机边挖边向后移动，一两个小时过去，水渠便延伸了几十米。我想，倘若在河岸边扒个豁口，伊犁河水便会像开了闸奔涌而来。我问父亲这挖掘机挖渠做什么用？父亲说，用来引水浇灌干枯了的农田庄稼。
　　 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但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看挖渠看腻了，我便又去坐那来回摆渡的大船。父亲怕出事，从不叫我单独乘船。我趁父亲忙于挖渠无暇顾及之时，悄然跨上了那摇来摆去的渡船。那船很大，平平坦坦地能放二三辆解放牌卡车，汽车一上来，船便上下左右晃悠一阵，而后才渐渐地沉稳下来。那些毛驴车、两轮马车和无数穿着蓝衣服灰裤子的人们，则穿插站立在空隙处。河两岸有两根又粗又长的钢丝缆绳紧紧地拴住大船。船的中间有根长而硬实的摇橹沉在水里。船欲开时，有几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同时朝各自的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揉搓两下，然后抱着橹，一起大吼一声，船微微震颤了几下，橹便完全浮出水面，汉子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奋力地摇着橹。一会儿，船渐渐离开了岸边，拴在钢丝绳上的滑轮便发出“丝溜———丝溜”的响声。
　　 开始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船在行驶，只是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远，才知船已在河里漂着。这时向河的上游望去，伊犁河龙蛇一般地从苍苍茫茫的天际里伸展出来，那天际之处是何方？我不知道，没有人回答我；向下游望去，伊犁河又如蟒蛇一般向暮霭沉沉的云雾深处奔涌而去，那云雾深处又是何方？是大海吗？我心里自问。那时候我似乎感到，人世间最伟大的河流就是伊犁河了，你看它是多么宽阔多么绵长多么神奇多么令人着迷啊！
　　 那一年我5岁。自此后，伊犁河成了我最向往的河流。十一二岁时，每逢暑假，我便约院里的小伙伴一起徒步来伊犁河边玩耍。
　　 那时，伊犁河北岸仍比较平坦，有细沙均匀地在水的冲击下闪闪发亮。我和小伙伴或是钓鱼，或是打水漂，或是游泳，鱼是没钓上几条，倒是有一次甩排钩，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拇指划出一条深深的沟来，鲜血直流，疼得我直流眼泪，用嘴使劲吮着受伤的手指。回家后自然不敢跟妈妈说是如何伤着的。几日后，伤一结痂，掉了，便又来到伊犁河边。那时，伊宁市巷子里渠水多且清澈透亮，我已在七八岁时学会了游泳，但在伊犁河游还是有点胆怯。先是在浅滩处游着，看到那维吾尔族小巴郎乘船至河中央，然后鱼跃似地跳入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煞是羡慕，因而也渐渐向河中心游去，但终究不敢游远，怕游过去游不回来……
　　 现在想，我那时也真够胆大的，倘若被父母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只是我又想，那个时候的伊犁河宽阔而水流量充沛，它不急也不暴躁，沉沉稳稳的，是河两岸数百公里数百万亩的沼泽芦苇所致吗？是那时伊犁河自然生态环境依然保持完好的缘故吗？
　　 1971年夏天，我家搬离伊宁市，我再没有在伊犁河游过泳，后来我听说伊犁河成了暴躁之河险恶之河，即使水性再好，也有可能被吞噬掉。那个来回摆渡的大船也在伊犁河大桥建起来后永远地消失了。可也就在这一段时间，我知道了许许多多有关伊犁河的历史故事和神奇的传说，知道了我心目中的英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是怎样率领着他的蒙古铁骑，在这里饮足了清澈的伊犁河水，浩浩荡荡地向西疾驰而去，横扫整个亚欧大陆……
　　 十年前，我掉头东去，彻底地离开了伊犁河。然而当我在外漂泊的时候，我日思夜想的依然是伊犁河。伊犁河以神奇的力量，将在外漂泊整整两年的我拽了回来。
　　 可是，当我再一次面对伊犁河时，伊犁河已面目全非，河北岸已不再是平坦的沙滩，河南岸也难见丰润广袤的草甸、沼泽和芦苇荡，河水也不再温柔而宽阔。汛期时，它泥沙滚滚、浊浪滔滔，吞噬着大片良田土地；汛期过后，它则成了小桥流水一般，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有人说，伊犁河过去是母亲之河，一年四季丰满宽阔平稳缓缓地流淌，而现在则像是患了病的人，汛期时，她暴怒的像一个东倒西歪横冲直闯蛮不讲理的汉子；汛期后，她又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乖孩子，在这个河湾那个河汊子，悄然地把吞噬下来的泥土往自己身上抹……
　　 2001年夏，当我参加伊犁河流域生态环境调研时，才知道原来伊犁河上游大片原始森林、河谷林被砍伐殆尽，植被裸露，泥沙俱下，雪线上升，水量减少；中下游数百公里数百万亩沼泽芦苇已变成了故事传说，难见踪影……
　　 从那以后，每每急风骤雨的夜晚，我总觉得伊犁河是一位被羞辱了的雄性男子，它在疯狂肆虐地报复着什么；又好像感到，它仍然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只不过它是一位受到伤害泪流满面的母亲，它在哭泣着呐喊着，但又无可奈何……
　　 啊，我的伊犁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