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五月的一天，突患重病的父亲被我与哥护送进了市医院。主治医生说要动手术，叫我们准备一千多元钱的手术费，可我们走得急，并没带多少钱，父亲住院与检查就已经用得所剩无几的了，必须得回家去找。我想到自己家里还存有七八百元钱，也许跟妻子多多做些工作，在这节骨眼上，妻子应该答应的，虽说妻子对父母不太好，不过我认为她也并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从市里乘客车回来时，已是黄昏，西边天际悬浮着的那轮红日，将西山上的那片乌云映照得倒也还艳艳动人。我不由想起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父亲，我不禁鼻子发酸，眼眶里的泪在漾着。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夕阳容易让人生出死亡与腐朽事物没落的情感吧。
　　 我的家安置在学校，离老家有三里来路。回到我家时，妻子正在与几个女教师打麻将。
　　 妻子见到我，很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老头子在床上喊得那么凶，原来却没得啥子事嗦！还真会演戏的！”
　　 我没理会妻子所说的话，只是对她说：“你打了这一盘莫打了，我有事要跟你说。”
　　 “嘿！你这人才怪呢，有啥子事不好讲的嘛！这些都是我的好姐妹，又不是外人。”
　　 “你今天就少打几盘嘛，二天打来补起不就得啦！我真的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那三位女老师都识趣地站了起来，她们怕我俩吵起来，都来打圆场。然后她们都以“不早了，该回去煮饭了”为借口，回家去了。
　　 妻子见那三位走后，这牌也就打不成了，而她似乎还没过到瘾，于是就冲着我发脾气：“有啥子不得了的嘛！是不是你那老不死的死了嘛！”我知道妻子是个火爆子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既霸道又蛮横不讲理的。我便由着她把我当作出气筒，等她把气出够后我再跟她说。
　　 在这里，我得跟大家介绍我妻子的情况，不然大家会瞧不起我的呢。
　　 那时我家门上是用的是吊锁。妻子要求锁门时，锁孔得朝着右手方向，这样开锁时才顺手。偏偏我这人是个“大海辣”（大大咧咧的人），常会把锁孔朝向左手方，我觉得这没啥大不了的事，到时用左手去开锁就行了，这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不知为何，我妻子却不容许我这样做，她对我这样做很恼火，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疾的了，只要她发现我弄左一回，就会骂我一回。我有时回她一句：“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骂的么？”谁知我这话如同是火上浇油，她破口大骂道：“像你妈卖X这样三百棒死不忙的，今后就是你那老不死的要落气了，你也不会慌的。”
　　 我妻子在骂我时，专挑我妈来骂，好像我妈跟她是前世有冤，今世有仇一样。其实妻子这样骂我，完全是她照俗话所说的：打蛇得打七寸。谁都知道“母子连心”，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每次妻子一骂到我妈，我心里就很恼火，甚至是很伤心。我曾多次跟妻子说，叫她不要骂我的妈，要骂就骂我得了，不管你怎么骂我都行，你就是骂我“挨千刀”、“塞炮眼眼儿”、“吃枪子儿”、“不得好死”、“砍脑壳的”等等，都没关系的，只要你不牵扯进我的妈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的妻子把嘴一撇，显出不屑神情说：“骂你，骂你有啥子用？你还不是把那些话当风吹过，耳边风，点作用都起不到，老娘才难得费那个口舌呢！我就是要骂你妈，只有骂你妈你才得动的。”
　　 我一听，心里也就有气，不过我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出来，而且脸上还得带着笑对她说：“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怎么啦？当初你哪么要娶我，你瞎了眼哪！”
　　 因此，妻子每次叫我做事，我如果不去做，或是稳起不动，首当其冲遭殃的不是我，而是我妈，我为了表示自己有孝心，让妈少挨些骂，不得不起身去做妻子吩咐所做的事。只是妻子在家里就像是一个女皇，在我面前颐指气使的，一会儿做这，一会儿做那，忙得我是晕头转向的。我有时抱怨她说：“你简直把我当作是那小娃娃儿打的陀螺，一天都转过不停的。”
　　 “你妈个X！你说啥子啊！”
　　 妻子又恶声恶气地说。
　　 我想到我深爱着的妈又要遭殃了，脸上马上堆积起了笑容，双手搂着妻子的双肩说：“别骂，别骂，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妻子把双肩前后一拧，嗔道：“讨厌死了，还不快去做！“
　　 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谨遵夫人圣谕！“
　　 妻子便会被我逗笑了说，“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娃娃儿样！“
　　 在我们家里，妻子是个“顺毛子”，凡事得顺着她的意才行，哪怕她是错的，我也得顺着，千万倒不得“毛”的，我若是倒了“毛”，她会一直扭着我，就是把我的鼻血扭出来了，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必须得跟她赔礼道歉，让她把气消了才会有安宁之日。
　　 在我俩结婚不久的一天晚上，我俩已经睡下了，闲谈中，我就说她骂我妈不对，我见她没吱声，以为她认识到自己错了，就对她谈了一通大道理。我正说着说着的时候，她突然把我的被盖一揭，气冲冲地对我说：“你对，你对，那你去跟对的睡。”我没动身，她就用手来推我，我用手抓住床头柜，与她作消极的抵抗，她把我的手掰开，又用脚来踹我。当然，我如果真的与她对着干，她怎么也干不过我的，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再说，我也不能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啊！结果我被踹下了床。我想到她这下子消了气了，就想回到床上去睡，可我还没坐下去，她就手脚并用连推带踹的让我无法靠近床。我便围着床转，她也在床上转，我一旦停下来，她就在床上手舞足蹈的，使我无法靠近床。她还连连地喊我“滚”，还叫我滚得越远越好。自然我的妈也没逃过挨骂的厄运。
　　 我见她是铁了心不要我跟她睡了，就息事宁人的对她说：“好好好，你一个人睡，我到那间屋里去睡！”
　　 结果我在那间屋刚躺下，她又跑到我睡这间屋来，把我盖的被子抱起走了，嘴里还嘟囔着：“你睡，你睡个屁！”我从壁柜里翻出大衣来盖在身上，仍然睡自己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走进来，把我身上的大衣也席卷走了，我还想到壁柜里去找衣服，她却走了进来，站在我床边，不准我下床，并对我说：“是好的就这样子睡！”
　　 我也赌气的说：“这样睡就这样睡，吓得到哪个啊！”我便只穿条内裤蜷缩在床上。
　　 她满是幸灾乐祸的说：“睡啊，好凉快哦！等一下，我拿扇子来给你扇。”她还果真拿了把蒲扇来跟我扇风。我冷得直哆嗦，心里很恼火，可又不敢发作，只得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对他说：“你那边不要我睡，这边又不要我睡，你到底要不要我睡嘛！”
　　 她柳眉一竖，杏眼一睁，连挖苦带嘲讽地对我说：“哪个不要你睡了，你这不是睡到好好的吗？”
　　 我被她折腾得没有了办法，憋在心里那个气又没处发泄，只得咬紧牙关，那紧紧捏着的双拳好像要捏出火来了，在不住的抖动着。妻子见了，不但不怕，反而好像要更加激怒于我：“哟！你还想打人嗦！你是个男人，有脾气就来打噻！”她见我没动静，又说：“枉自夹条X！”
　　 我不能再示弱了，得显示自己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就说：“我打你，莫把我手打脏了！”
　　 妻子一听，用手指着躺在床上的我说：“你说啥子？是好的跟老子再说一遍！”
　　 我当然不敢再说一遍了，可我也不愿这样哑火，就说：“好话不说二遍！”我话音刚落，妻子扭身从壁柜里拉出一件衣服，兜头盖脑地给我打来，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好话不说二遍！我叫你好话不说二遍！”
　　 我在挨了几下打后，用手抓住打在我身上的衣服，一把就扯了过来，把妻子扯了个趔趄。妻子气呼呼地过来抢我手中的衣服，想来她是还想继续。
　　 就在我俩一拉一扯时，我几乎带着哭音对她说：“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啊！”
　　 这时，妻子把手中的衣服一丢，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起来，好像是我欺负了她，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我这人是见不得人哭的，看到别人哭，心就会软的，现在妻子这么一哭，我便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了。我过去，用双手抱着她的双肩，劝解她道：“好了，别哭了，是我错了嘛！”
　　 她听我这么一说，抬起泪眼望着我说：“你哪里错了？”
　　 是啊，我哪里错了呢？整个事件中我并没错啊！但我为了安慰妻子，总得找个自己错的理由，于是我对妻子说：“我不该惹你生气啊！”
　　 “还有呢？”
　　 “还有……”我把那“有”字尽量拉长，为的是好思考有什么错的地方。“还有我不该跑到这边来睡，把你一个人丢在那边。”我说到这里，妻子对我说：“你说你错了，那你得跟我道歉！”
　　 “怎么道歉？”
　　 “你要跪倒床上跟我说‘对不起’三个字。”
　　 我便照淹妻子的要求去做了。然后，我把妻子拥在怀里，对她说：“这下不生气了吧！”
　　 “不生气……才怪！”接着妻子要我把她抱过去，我自然欣然的接受了这甜蜜的使命了。于是，我与妻子又回到原来睡的那张床徜徉在温柔之乡里了。
　　
　　
　　 所以，这次妻子在发火时，我还是照往常一样，给她当出气筒，等到她把气出完了我才跟她说下文。
　　 当我跟妻子说把存折上的钱取来跟父亲治病时，妻子一口回绝了。说是那钱谁也别想动，她是留着今后她生小孩用的。妻子这时已怀有六七个月的身孕，腆着个肚子显得大腹便便的，不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到她生小孩时还有三四个月，现在就准备似乎太早了些。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不然妻子会骂死我的。
　　 我只是说：“主治医生说，父亲的手术必须得马上动，拖不得的，晚了恐怕动手术都不行的了。你晓得哥和爸妈都没有钱了，送爸爸到医院去时已把钱全拿去了，还跟别人借了些。这时回去到哪去找钱嘛！”
　　 “找不找得到钱那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反正我这个钱你今天就是说上天我也不会拿出来的。”
　　 我还在极力地劝说着妻子，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的。
　　 劝着劝着，妻子一下子就冒了火，冲我吼道：“你妈卖X，你要老子跟你说好多道，不拿不拿就是不拿！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拿！”`
　　 我听了妻子的话，心情异常沉重，想到找不到钱，父亲那病可咋办哟！我就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父亲。我想到只有回老家找钱了，于是，我叫妻子跟我一起回老家去，我是想等妻子回去后，看到家中的光景时，看能不能改变主意。妻子却说她不回去，说是怀着小孩，走路不方便。我温声细语地对她说：“你还是回去一下嘛，不然别人会说你不孝顺呢！”
　　 “不孝就不孝，他们还能把老子怎么样？”妻子好像是在对着那些说他不孝的人发狠似的。
　　 我又劝了妻子两下，可我怕再劝她又会发火，讨来骂一顿。我等了一下，见妻子仍无反应，知道妻子是不会跟我一起回去的了。我便对妻子说了声：“我走了！”就出门往老家走去。
　　 当我刚走出去不远，妻子却在后面叫我，叫我等等她。我很沮丧的心情被一扫而光，于是我想到这事情有了转机了。
　　 我们回家时，天上布满了乌云，想不到这天变化还真快，我无心去管天气，只是妻子显得较为担心，她问我，这天会不会落雨，我回答她说，这天气谁看得准啊，就是天气预报也有好多时候都报不准的呢。
　　 回到家时，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挤满了焦虑与忧愁。她迫不及待地问我父亲的病咋个样子。我便把主治医生的话向母亲说了。“要一千多块啊！”母亲只重复了这句话。因为这是母亲最犯难的事，要知道，在那时，要凑齐这一千多块钱确实是太难的了。
　　 母亲看着我的妻子，眼光里满是希望。妻子当然明白母亲看着她的意思，就勉强笑了笑说：“我俩个也是没存到有钱，要是存到有，那么都要取出来，现在父亲生病急着用钱，我们去借了一圈，分钱都没借到，我俩个是又气又急！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回来想办法。”说完后，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听妻子在说这些乖面子话时，我感到自己的脸不知该往哪里放了。看来我妻子倒是练出了“当面撒谎不脸红”这脸皮厚的本事了。妻子还对来打探我父亲病情的乡邻们说自己如何如何有孝心。我真的是听不下去了，本想叫她别说，可又怕她生气，当着众乡邻的面骂我，那我这面子可就真的丢尽了。我毕竟是老师，在乡亲们眼里，那可是上了香火牌牌的，是最值得敬重的呢。我只能等她在那里胡说一气。我看到母亲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脸上显露着不相信的神色。我的心便很难受，也觉得很惭愧。此时母亲对着我，她与父亲平时最宠爱的幺儿好像是在赌气似的说道：“幺娃儿，实在找不到钱，你明天去医院和你哥把父亲接回来，等他在屋里拖死算了！”我见母亲在说这话时，眼里盈出了眼泪，她撩起衣角把眼泪擦掉了。我见母亲流泪，我也想哭，为母亲的伤情，为父亲的病痛，也为自己的无能。这时，来探病的乡亲中有人对我说：“秦老师，你去找你那三哥佬倌噻！”
　　 “他家有钱？”我反问道。
　　 “他家昨天卖了猪，刚才我们来的时候那猪贩子才给他送钱去。”我一听，觉得有希望了。我这三哥佬倌是我二爷，也就是我父亲的二哥的“遗腹子”，二爷死时，二娘正怀着他。我二娘的眼睛不行，大白天看什么都看不清楚，现在想来那可能是白内障。二娘自然是无法把膝下的三个儿子拉扯成人的了。父亲为了让二哥这房人能延续下去，他便担负起抚养三个侄儿的责任。父亲不但在生活上关心他们，还给他们修起了房子，所以他们叫我父亲不叫幺叔，而是叫爹，相当于把我父亲当作是他们的父亲来看待了。后来，这几位堂兄无论是大凡小事，哪怕是打“牙祭”（吃肉）都会来喊我父亲的。想来父亲那么有恩于他们，现在父亲生病需要钱，而他又刚卖了猪，有钱，自然会借给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