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院的深秋本身就是一幅不可复制的作品。校园里的常绿乔木花卉早已被人遗忘在季节之外，连它们自己也厌倦了生命的波澜不惊，对死亡的渴望日渐成为一种奢侈。此刻亮相的主题是枯萎和零落。银杏、法桐、枫树全成了名角，是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嫉妒的那种。
　　 生不如死的文本和语境命运原来可以重新改写。人何常不是如此。
　　 他徘徊在校园的小径上。一片落叶插进他零乱的头发，迟疑了一下，又慢悠悠兀自落下。
　　 “丽莎现在应该上大四了。明年六月就要毕业了，经过三年半时间的专业学习，她现在的绘画水平一定很高了吧！”望着回廊里写生的女孩子们，他痴痴地想。
　　 可他不能去找她。尽管现在近在咫尺。从黄土高原来到东海之滨的明珠城市，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想看看她和她生活了近四年的校园。那怕远远的。这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了。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坐在公寓楼前面草坪里的石登上，默默凝望晚饭后陆续去自修的学生们，目光里装满了这个季节的深远和摇落。当他和那些雕塑作品融为一体的时候，都市的夜明珠开成了璀灿的礼花。下落的灰尘是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泪滴么？
　　 ……
　　 四年前的深秋，他的心和那个季节一起枯黄飘摇，生命向他翻开了最晦暗的一页。和妻子持续了五年的冷战终于落下帷幕，孩子成了离异的牺牲品。从她被妻子抱走回望的最后一个眼神里，他读出某种残缺和破碎。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他们两败俱伤。尽管妻子从不这么认为。同样打了五年攻艰战役的购房款也还清了，但楼却不属于他了。它将成为妻子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同的新家。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他还一如五年前那样一无所有，在同样的季节又独自漂泊在寒风落叶中的街头了。贯穿了婚姻主题的五年时光，似乎只是梦境中的昨夜星辰昨夜风。酒醒梦残，只有高挂在光秃秃的白杨梢头的晓风残月了。
　　 是的，什么都没改变。改变了的是再没有当年恋爱初始倚在身边的另一个人了。他的婚恋路子走得很曲折。和刚离异的妻子当年谈恋爱时，家里人反对得厉害。只因为世俗意义上的差距很大。他通过十年寒窗苦读谋了一份教书的差事，成了所谓的公家人和知识分子，而她只是初中毕业后又不甘于农事的普通农村女孩。相识的经过土得掉渣。某个秋日的周末，是的，是秋日。他这辈子命中注定总和秋天的事物有缘。他去某个山头收藏秋天的记忆，吃酸枣。那个时候他已学着诌古体诗。夕阳落山时，他采了一大束山菊花，满满装了两兜酸枣往回返。自行车刚推上塬边，就没气了。他走进一家农户借打气筒，女主人有点犹豫，年轻的女儿慷慨借给了他。打完气送还气筒时手指相触的一刻，他们的命运似乎就牢牢黏在一起了。
　　 他丧母早，来自女性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关爱在他这儿都显微了倍数。那年元旦他在只剩下一炉灰烬的斗室里枯坐，她步行了三十里路给他背来了冒着热气的饺子。某个最冷的飘雪的夜晚，她因守候吊瓶和换药没合一眼。而患重感冒拖延了一周才吊水的他已处于半昏迷虚脱状态。最后一滴药水流进他的血管里时，曙色微露，他也已作出了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更改的决定。
　　 因为他性格和行为中的不合时宜，不久便被调到一所更为偏僻的山区学校任教。他的恋情选择也似乎伤害了故乡及其周边乡亲们的感情，他们以隐性的敌意和颇有深意的疑惑疏远着他。多年后他读懂了这种集体无意识背后的本质含意--一种心理失衡后的嫉妒和恼火。而这些以裁判者和卫道者的公正及神圣面孔出现时，更具有隐蔽性，欺骗性和煽动性。感受到这种优越和自得的公共话语权力重压首先是父亲，其次才是他。毕竟他距台风的中心远了些。父亲迁怒于他的不争气和她的横空侵入是有道理的。只是当时他以怨恨代替了理解。
　　 那年放寒假后，他磨蹭到年关时节才决定回家，这与前一天冒雪赶来的她的劝说分不开。第二天他们遂同行。到他老家的小镇时，天已全黑了，他别无选择，只好将她带回老家。这一夜，他和父亲发生了最严重的一次冲突。父亲怒吼着骂出“滚”的字眼时，她脸上的泪珠像黄豆一样落下来，他的心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领着她在原野上游荡，年关的气息在暗夜时分并未消减多少，煮熟的肉和炸油饼后的油味顽固地钻入他们鼻孔。四只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多像母亲活着时的絮叨，偶尔吹过的北风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子夜时分，他们来到了小镇。几乎所有的灯都熄了，静得可怕。他们蹲在一处背风的饭馆门前，蜷缩着相互紧靠取暖，风掠过时牙齿依然冻得打颤。暗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的头发梢竖起来了，她惊恐的目光被暗夜无限放大。看清楚了，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乞丐贴在饭馆前的土锅台上。冬日饭馆主人在外面支锅灶卖羊肉，夜间拔掉锅后的锅台尚在余温。乞丐开发利用有限资源的能力真的不错，至少比他强，他是绝不会想到这点的。乞丐挺大方友好，主动让开位置，让他们贴一会儿。他先是迟疑，看着她颤抖的身躯，他道了一声谢，扶着她向锅台走去。
　　 ……
　　 五年后，他们却离了，散伙了。他想起了两个小孩玩积木。不是幼儿园中的那种，而是不顾大人的强烈反对和喝斥，偷偷跑到原野，用尿泥和柴搭建。白天黑夜中所有的鬼天气都经历过。然后，积木楼阁搭成后，一个小孩不知是出于倦怠还是不小心，随手一碰，就全塌了。另一个小孩的梦碎了，心也碎了。他把所有的惊恐和茫然都化为朝来寒雨晚来风了。预感到裂缝的出现，或者眼睁睁看着缝子一点点扩大而无能为力时，他把毕加索笔下哭泣的女人卸成一个个几何色块，凭记忆恢复和重建当年的积木屋子。这回用的材料不再是尿泥和柴草，而是文字。
　　 他最终赢回了一部长篇小说，却输掉了家庭。
　　 办完离婚手续的当天下午，他独在一家低劣的酒馆里喝了很多酒。回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小屋时，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外面似乎飘着小雨，而他的嗓子干得冒烟。没有开水，茶叶盒也空了。他用冷水擦了一把脸，去位于小镇上的完全中学找昔日的同事石林。前些日子刚读完他的作品，他也很想听听对方的评价，顺便还可喝喝茶。石林是教美术的，那间兼做画室和宿舍的房子有点凌乱，但很有艺术气息。他不曾想到，就在他们谈讨作品的时候，有一双耳朵在倾听，是一位练习作画的高三级女生，明年要参加美术专业高考的。
　　 “老师，我可以拜读你的作品么？”透射着艺术灵气的目光探寻地望着他。
　　 “这……恐怕不太适合你现在阅读吧！里面的东西太多，太复杂……”面对着那双美丽的目光的直视，他竟有几分慌乱。
　　 “那，就不勉为其难了，但高考后我一定要看的。其实从你们的谈话中，我已对作品的内容和主题有所了解了。老师，你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但你也很坚强。不是吗？”
　　 他的鼻孔莫名地一酸，赶紧背过身擦掉了两行静静流淌的清泪。他第二次来，已是菊花开得妍极而转衰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而画室里的她再次见到他，竟有些熟稔的激动。
　　 “老师，我给你画张速写吧！不过，我担心自己画不好。”
　　 “你会画好的。等你考上大学深造后，还要拜托你给我画幅油画哩！”
　　 “就为了你这个心愿，我会努力的。”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给我画幅油画，我给你写部书。等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咱们一手交画，一手交书。”
　　 那个菊残飘雪的夜晚，他生命中不死的三十分钟被一位姑娘永远定格在一张素描纸上。画中那个凝神沉思，目光深远而忧郁的人是他么？
　　 一个女孩心中的诗人。她曾这样说过。
　　 从作品签名中得知，她叫丽莎。挺欧化的一个名字，他无端地想起蒙娜丽莎那个神秘的微笑。她前世注定和油画有缘。临末，应她的要求，他举荐了上海美术学院。因为它的前身是上海美专，由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美术史的大师刘海粟和徐悲鸿创立的。“他们还曾以师生之缘传过一段轶事哩！”石林补充了一句。
　　 第二年的秋天，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上海美术学院。而他依旧在日出日落中重复着单调的教书生涯。所不同的是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来爬了格子。夜深人静，当留在纸上的文字滞涩，他迷蒙着双眼呵欠连天时，抬头注视墙上的素描像片刻，就睡意顿消。用冷水洗过脸，呷几口新泡的云雾茶后，又继续书写了。
　　 三年半时间过去了。他的书写成了，书名叫《诺言》，被一家出版社看中并出版。不久，一家影视剧制作中心和他签了约，将其拍成连续剧，半年后可上演。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她时，却在身体不适后的某次检查中发现已患绝症。据医生说是长期的忧郁和劳累所致，病情已经到晚期。
　　 他把写好的信烧了，事实上从她走后他们一次也没联系过。
　　 他只是在那年秋天悄然去了她的院校一回，并把一笔不菲的资金以她家人的名义寄给她。不久，他离开了人世。走得那样悄无声息。如同风中悄然划落的一片叶子。朋友石林遵从他的遗愿，将那张素描画装进了他遗体的贴身衣袋。
　　 她临毕业的时候，《诺言》这本书已在上海美院的校园传阅抢购得沸沸扬扬，影视剧也已上演。书的扉页和影视剧的序幕前有同样的一行话--“谨将此书献给一个和我有美丽诺言的姑娘。”
　　 那些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流泪。本届学生毕业画展汇报参评时，她的巨幅人物油画《失约的诺言》引起全院轰动。许多收藏家和画商出高价收购时，都被她拒绝了。
　　 毕业后，因成绩优秀，她成了当年唯一个从上海美院走出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公费深造的学生。
　　 临行前的那年深秋，野菊花开得比梵高画布上的向日葵还要金黄炫目时，她在他的坟前点燃了那张巨幅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