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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伤逝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80发表时间:2012-03-22 21:22:13


  
   初读《伤逝》,是高中时期在老家的煤油灯下。合上书卷时,我惊呆了,只觉老屋已成了幽邃出的岩洞,豆大的残焰成了拿在手里的火把。我被一种无尽的悲哀和巨大的空旷包围,挤压着。如同捉迷藏走失的孩子,不经意间揭开了咒符样的创可贴,疑惑新奇懵沌地走进了一处伤口。四壁的血全已结痂,凝固。细瞧,全成了一幅幅褚红的抽家壁画。落款很模糊,唯时间清晰,是史前。还有先我而入的陌生人落下的歪歪斜斜的字:东方的《罗蜜欧与朱丽叶》影印轮回版,娜拉走后又回来了,但丁吟哦十四行诗的空谷回响……
   重读时,是参加工作后在一所山区学校的狭小斗室里。周末,夜晚,雪落无声。将最后一个字收入眼底后,时间似已停止。只有寂寥无声的空间纵深,延展,如一段悲怆旋律最后一个音符的弱化,袅娜,丝丝缕缕成永恒的虚无。惊觉时,已是炉火全熄,寒气浸骨。那时,我的工作,婚烟等人生命运处于低谷期。年轻时的忧郁也很伤人的。惟其脆弱,还不劲道。
   这是厚厚的鲁迅全集里唯一一篇写爱情的。先生将情爱的大孤独大虚无和如暗夜一样深厚的伤感嵌入进文字时,该是怎样沉重的份量。可惜我那时在现在看来还依然太年轻,竟是品读不出来的,大约只是所得一些情绪化的皮毛罢。
   那时到现在,这长长的空白时空段,总需东西填充罢。先生的书亦是常翻,惟这篇再没敢碰过。总是忘不了涓生最后一次在幽暗深长的胡同里见到走失的猫的背影。长歌当哭的余音空旷而凄厉。我不知道这是谁发出的。我抑或涓生罢。先生不大可能。他是静默的。声音已化成指缝间缕缕燃烧的烟卷。再后来,也就忘却淡漠了罢。包括许多的人和事。我只是活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一些含混的话而已。
   人生天地间,终与己有关者,无非性情二字。和尚道士例外罢,红尘中人断不能将二字者自给自足,闭合循环的,必须另一性别的参与方有意义,彰显其本色本味的。我自然亦不例外。圈定在狭义情爱及两性相悦的范围内回顾之,不胜感叹。大千世界,真与我心性相关者,不外三人矣。细察究体味其悲喜,虽未有先生之痛切彻骨,亦息息感焉。昧其伤逝者微言大义,花叶亦世界,沙砾乃宇宙之幽玄邈思,物相皆空之大道耳。不是俯仰拾遗,聒噪续貂,只为呵一已之气息,留相关者音容于无极耳。无论怨悱思慕,诉诸字符,即留影像,偿还夙愿,不枉人之根本耳。色即是空,个中滋味,谁能决绝,惟合四时生息罢……
  
   二
  
   不能不提及我的妻子。这是绕不过去的。但仍是犹疑和不安。男人可以夸自己的孩子,老婆是要别人去夸的。否则,总有种做秀和卖瓜的自夸相,不仅开罪别的女士,亦让男士大倒味口的,同时亦在心里嘀咕自夸者的智商。戏文云:小房的话儿不敢讲,爹娘人前姐弟称。细思量,也是。自家的事儿,关起门来说不就得了,何必要满世界嚷嚷。人可以夸手套衣服,没见夸鞋子的。别人暂且不论,我是接招不及三个回合肯定要落荒而逃的。不过,此种情形也有例外。遍翻古籍,历史上的念妻名作大多都是悼亡性的,人共此情,亦伏惟感之伤之念之鸣之矣。诸如潘悼亡诗中的“之子归穷泉,重怀永幽隔。”元稹《遣悲怀》中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贺铸《鹧鸪天》中的“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等,自是恸情哀思,人神共鉴耳,祠堂注定是要给死人立的。当然,例外者也有,如魏忠贤。
   如此说来,我在文中第一次用不菲的文字写结发妻,不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赢得妻子小别胜新婚式的短时亲热,却长时开罪了满大街的女性或男士,终不划算罢。既是绕不过去,不妨慎言微行,保持本色罢。因她是八零后生人,拿不住针,拈不得线,缝衣做鞋之事倒常要烦丈母娘代劳。我心中甚过意不去。妻却玩笑道:“养不教,母之过,这也算一种补偿吧!”我惟苦笑,却是作不得声。流水样平淡的生活中,没有元稹夫妇“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的相濡以沫的朴馨亲昵,却多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鸡毛蒜皮。有一事与其有些相似,是妻子瞒着我在镇上的金店里便宜卖了她的一个戒指。是婚前她曾经的男友送的。得来的四百块钱不是为我沽酒了,而是添交了孩子因肺炎住院一礼拜的医药费。我原是想要借钱的,她不肯,说自己再想想办法,谁知情况竟会是这样的。我以前对这枚戒指一度有微言,现在却有点不安了。她却淡淡一笑,说:“反正事都过去,东西也就一并眼不见心不烦了罢。何况为孩子的病,值得的。咱最困难的时候,买楼房宁可贷款也没借过别人一分钱。现在更不必了。欠下的人情终究要还的。咱不比人家双职工,你一人要养活一家子,骡驹不能跟着马驹跳哩!”
   我知道败兴,便不再跟她理论。但心里还是感激的。想当年,因自己特立独行的个性及不愿和世俗妥协的人生态度,方圆小环境中运作婚姻很讲现实性的女孩都不愿嫁我。唯她顶住了各种压力给我当了妻子。多少年后,偶逢当初一些女的,皆叹惋。说早知我如此有才气,教师工资又涨得高,不嫁我后悔死了云云。我笑笑,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悲凉。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古人道尽了世态凉热的。妻子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因我她失去了择业的机会,所有家庭妇女有的毛病她大抵都有,惟独没有奢侈浪费的习惯,从不干预我的文学艺术追求和个人精神情感生活。关于节俭,她总是说一句老掉牙的话: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没齿齿,单怕匣匣没底底。至于后者,她也自有一番理解:“人一辈子没个交往就像吊死鬼,何况像你这样在人前头站着的。我没文化,生活上已拖累了你,对那些写字活再不能瞎搅活么。有知识有档次的女的能看上你,我脸上也有光,说明当初没跟错人么。”
   她给了我一个家和一个可爱的女儿,让我先天营养不良的亲情得到些微的补偿。韩信尚记漂饭之恩,我自然要记住这近乎十年的做饭洗衣之恩。有她,我才有了独立的生活和精神空间,才可以从容悠然地思考,读书,写作和旅行。
   对于搞写作和艺术的人而言,妻子(丈夫)只是家里珍藏的一幅字画或古董。很多的时候相对欣赏把玩,一种拥有的充实安全感就会油然而生。但一个上档次的古玩学者和作家终生都要在发现,鉴赏,探索的征途上奔波。其意义倒并不在对实物的拥有多少,而是一种无止境的,对美的渴慕和惊喜的精神高度和力度。宇宙间空前绝后的极致的艺术品是两性的人。包括写作在内的一切艺术家终极探求的对象,就是人的情感和灵魂的美的维度的纵深感。超越了生存和世俗层面看,家庭中的两性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环节。不可或缺,但不是全部。鉴于此,我深感对不住妻子的。不论肉体上如何,灵魂上却已是无可避免地宿命地背叛了。我不清楚萨翁为什么不把此写成他的第五大悲剧。这不是为其他两位或更多的优秀女性能够走进我的生命禁区的必然性寻求证据而自圆其说。大约,也是一种淡蓝色的若幽冥氤氲般忧郁的伤逝罢……
  
   三
  
   蓼是走进我精神世界的第一个文学女性。和她相识于一个叫天涯海角的文学网站。网站如其名一样偏远地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很适合忧郁的我和文字。我想起了日本作家佐滕春夫《田园的忧郁》,此田园和网站似已合而为一。我在里面披蓑戴笠耕作,古典的画面一扫网络新人类的流行怪味,及发散出来的无关乎作者文本却又绕不开的纠缠于两个民族心底的宿怨。除静享本土的诗意墨韵外,那些伎舞能戏的幽玄怪悱气却是飘洋过海而来,兀自羼入了。我无力或者说不愿拒绝罢。但窃喜的隐秘快感却是真实而富屈张力度的。对一个曾走进过湘黔滇敏感于傩戏偷看摸过阿央白神物的人,只认同于恍若隔世却依旧熟悉的文化感觉,对外化的民族性格及生存利益的牴牾向来不屑。从神品障为人品,是失乐园的过程,和分娩一样尖利疼痛。在现实中我无法回避,但我有权在夜深人静时关上心中的一扇大门。我曾疯狂地追随红柯笔下《西去的骑手》,对粗砺浑莽的西部地理民情文化痴迷膜拜,但对极具视角冲击力的央视热播大片《大刀》持保留意见。血债血偿是一种公理。我无话可说。可人头落地牵扯得每一个母亲的心痛哪!年岁愈大愈心软了,我知道自己的男性功能在逐渐退化,最终是要和暴力文化疏远和绝缘的。
   蓼体会得到我作品里幻象和现实挤压的紧张和隐痛,时时清醒着的荒诞无意识在日出日落中的疲惫和历史空旷感,还有幢幢鬼影在我心壁上映出的若皮影戏的剧情,看似杂乱却实则悲欢离合一应俱全有序。她先是回贴,后来还专门给我的两部小说写了评论,还有一篇类似写意人物画的文章,辞章神韵俱佳。我细读时宛若在镜子里看到另一个过滤了的背景深远的自己。她的文章我亦是常读,凡为数不多难得的上网时间,都要翻寻她的博客的。那些文字总能唤醒我曾拥有,却有意无意遗失的岁月经验的清晰手感。清凉、平滑、馨暖,熟悉。似乡下年关的气息,似秋叶斑斓处的出岫云烟,淡远、无心,聚散已自成风景。她即使写城市,也总有一股来自遥远的乡下的旋风让人瞬间眯缝双眼,再睁眼时,已是天净地白。细听,寂寥无声息处依稀遗落乡下女人拉长弱化了的给孩子招魂的回声……走进她的人和文,我成了踽踽苦旅的刘长卿遇夜雪借宿芙蓉山主人。彤云密布,天地一体处,惟闻舒缓幽长而冷清的幕外无名氏吟哦:“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主人原来是一个峨冠束发,目光清朗冷峻略带男性气质的一袭青衣的女子。
   现实世界里我们却相距甚远。她曾长途向我邮寄过数本《读书》和《随笔》,那是她喜欢并坚持订购的。我都认真读过了,并真诚地感谢她的一片心意。相形之下,我更注重细节碎片,人性中残缺和柔软的部分。不大喜欢太过理性的宏观整体感知条理性,更和尖利的杂文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始终认为,说教或漫骂不是正宗风味的文学,文学应是人性中的痛点含着眼泪的微笑。我送过她一本发有陕西作家叶广芩《老县城》的《中国作家》,这也许是我和她迥异的性情和文学主张冥冥中无言的启示吧。但这不妨碍她碟碟舀水般清楚地读懂我的作品。一直有句话,拖到此文中才讲,除过歉意外,还有一点无法自恕的冷酷。蓼是我作品的知音,却不是我的知音。这如同我和她极不幸的个人命运一样,也是上天的又一次宿命的惩罚吧!不知我俩前世记忆里失乐园时究竟犯了什么清规戒律,只能彼此用余岁的静默和怅惘慢慢回味这份苦涩罢。
   那个寒冷的冬日,蓼曾从她遥远的家乡一路风尘坐火车来看望我。将文学人生等话题谈到相对无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炉火低徊。听完我拉的两首二胡曲子后,她还是起身告辞了,我奇怪自己竟连最低能的男人该有的一点举止也没有。对艺术和心灵的宗教有了一种美的敬畏时,两性的界限突然变得高远而缥缈起来。我将她安顿在另一个女同事处,第二日她便告辞了。惟一留下的只是土得掉渣的发乎情止乎礼的握手。印象中似乎还不是用双手或至少有一方是单手吧。
   总是会记起我和她说过的乔治·桑和肖邦,叶赛宁和邓肯,萨特和波伏娃的事。还想起了张承志的一本书名《清洁的精神》。我只能微笑着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也许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真正将写作搞到艺术境地的人,都是属豹子的。”
  
   四
  
   一直以来,我把和苇的相识看成是上天的垂青和眷念。三十余年来,和我相关的现实和精神世界里的异性均为一片臻莽,荒芜,苍凉,悲戚而孤独。多少年后的某一个夜晚,在长达近三个小时的电话里,我用近乎呜咽的声调向苇和盘托出了长期困扰我的,惶惑而令人不安的原罪和宿命感。苇柔美恬静而富深沉磁质的声音水样漫过,和风细雨般浸润修复抚慰我惶惑没有安全感的心灵。现实可触摸的女性原来比艺术世界里的女神更美,更接近人的体温。同时,我也走进了苇并非我想像的用诗意和童话搭建起来的内心世界成长过程。她心灵的底片上竟也有那么厚重的阴云投影。我想起了诸如《弗拉基米尔路》等诸多西方油画里深远冷峻令人不安的背景。那种重压逼迫你不得不去审度生命的严肃与荒诞,人性的美好与复杂,上帝的崇高与缺陷……而我们的国产艺术太多地注重了情趣和神韵的捕捉陶乐和沉溺。这或许是我和苇个性气质及外化的生命轨迹细微差异的窥斑见豹注解罢。相形之下,苇更多地超越了自己,再不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过去,而是,投向了曾经和她一样痛过的人性缺陷群体。这与危险和伤害同行。她却走得坦然平静。我只问过她如何消解无法回避的疲惫感。她似乎回答了,内容我却忘了。想想,我其实是最大的受益者,却没有如她一样过多回报社会。有时我真无法祛除自己人性中的狭隘痼疾。
   “认识我以后,你的心在逐渐变热。”这是通话快结束时,苇对我说的,她是看透了我内心世界的。不过,我还是持人性生态平衡学说的,我只是想让她生活得宁静,幸福。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质地的女性,有理由这样过。而不是让太多的世俗纷扰侵袭,如暗夜打进窗棂的雨点般冷硬。毕竟她还在思考和写作。我在电话里给她弹琴或拉二胡时,也是捏了一把汗,怕弄出一个不和谐音符让她蹙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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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字,以鲁迅之《伤逝》为引,全面展示作者的内心世界,关乎人生、情感,还有对婚姻、对人间真情的理解和把持,平衡着现实中的矛盾,为心灵寻求一个可以停靠的支点,种种复杂的情愫,如大漠的景象:空旷,渺远,苍茫,悲壮而不失豪迈,婉约而又凄凉,带给人真切的感触和思索,字里行间流溢出的厚重与感伤,令人欲语无言,欲哭无泪,身陷其中,余味无穷,值得一读!【编辑:冰煌雪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324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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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2-03-22 21:24:37
  读此篇文字,内心被深深触动,纠结的情感,无奈的现实,错位的人生,带给人无尽的慨叹,厚重凝练的文笔,值得学习!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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