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边牧马，西边放羊……”辽阔目极具田园牧歌情调的画卷，被一首带有摇滚味的《月亮之上》风风火火地殖民后，竟红得玄乎。寻堂巷陌里的饮食男女，甚至趔趑学步的孺童，都会猛不丁奶声气地冒出两句。某次，笔者被长途客车里反复播放的此曲磨得耳朵起茧，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就抗议是否换首歌或停播。司机以老江湖的睥睨神情熟练地把咬在嘴角的烟从一边滑到另一边，丢出了一句很刺人的话：“连最新最流行的《月亮之上》都不想听，听啥？听《红灯记》么？跑完这趟车我去江青她老人家那儿借！”我被噎回去后，一时无语，最后竟有几分阿Q式的快意歹毒，在心里暗骂道：“你丫牛皮个啥，还装老江湖哩，说的那些话，一听就是面头。去江青她老人家那里去借《红灯记》？明摆着不想活了，要出车祸哩么！”一念既出，却又有几分后悔，这不是咒人损人么？想想，还是主席道高一丈，真该“风物长宜放眼量”了。
　　 一种强烈的情绪漫漶而至，我开始思念《赞歌》和《月之故乡》两首风格地域相距甚远的歌曲，为那纯正的如马奶子酒和汤圆一样的音乐语言和意境。这才是真正的月亮之上，东边牧马，西边放羊。
　　 只是，一代人老了，死了。《赞歌》的悠扬舒畅的旋律被淡化出新生代的记忆之外。如同日渐贫瘠和沙化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青青牧场；乘着歌声的翅膀远去的月之故乡哟，生长在你怀抱里的年复一年春花秋实的老树，全是诗人彭邦桢杜鹃啼血般衔落的种子播撒下的。只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呀！诗人老了、累了、休息了。那弯浅浅的海峡，定然没有骑着牛儿自由往来的天河宽广，但贴了邮票寄出去的乡愁走了半个世纪，还是没被亲人收到。“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之故乡在哪里？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又是秋凉时分，中秋渐近，月亮也是一晚比一晚撩人了。多日阴雨后的夜空格外清爽，纤尘不染。抬头望月，竟至不忍。真有富足到奢侈的惶恐感。自然，还有那么多未及张口就往出涌的诗词。自然——要不，又能怎么样呢？还有尽管人已行止郊外，但仍对耳朵有隐约侵入的音像门店飘出的《月亮之上》旋律。
　　 和我一起在月下漫步的女儿竟跟着这遥远的旋律哼唱起来。并且下意识地抬头盯住月亮。好一阵子后，有了和我之间的一段对话。
　　 “爸爸，月亮之上是什么？”“还是天空。”“天空的上面又是什么？”“是一个很大的超出人们想像的空间。”“空间是什么！”“空间就是把啥都能装进去却啥都没有的虚无存在。”“虚无？……我想把这虚无的空间穿透飞出去！可是，我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孩子智力和想像的极限，便有意打岔，把话题引向了合乎其年龄特征的童话世界。“你背上一对翅膀就可以飞出去。”“在哪里才能找到这翅膀？”“大城市的商场里有卖的，很贵的。”“那……我不要儿童自行车了，你把钱省下来给我买翅膀吧！”孩子想飞的愿望如此强烈，为了这对虚无的确翅膀，竟然连朝思暮想了近两年的童车也舍得放弃。我默然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只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眼睛却有了几分酸涩。妻子没工作，自贷款买楼房以来，家里一直经济拮据。看到同龄孩童骑童车，女儿羡慕得眼睛发直，曾哭闹着要。我却一拖近两年。本来近期下决心买，她自然乐坏了。可为这该死的月亮之上的虚无和更为虚无的大翅膀，她竟然做出了如此抉择。我突然有点惶惑于她近个阶段的内心世界了。从她如水的眸子里竟读出一丝和年龄不相符的忧伤。
　　 这学期开学，女儿终于告别了三年幼儿园生活，升入了小学一年级。整个假期，她都很兴奋，数指头盼着开学。可真入学后的现状和她心中的梦想落差很大时，太多的不理解和愕然把一个孩童最初形成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晶莹锡透的水晶球梦想一下子破碎了，她有几分懵沌甚至是恐惧的不知所措。强行购买的习题资料和课本填满的书包很沉，布置的机械训练的家庭作业很多。那位结婚不久已有身孕的班主任老师把妊娠期的狂躁不安发泄在这些孩子身上，雨中罚站导致女儿感冒发烧，练习册上写错了一个字，这位老师用木棒将女儿的头打肿了一个大包。我愤怒之余，差点去找其理论。几位同事硬将我劝下来，怕我冲动的性格造成严重后果；另外，觉着都是教书人，同室操戈，反为社会民众笑话。冷静下来，抚摸女儿的头，只有兀自叹息。那一刻，我心很寒，为中国现行的教育制度和教师队伍素质，也为自己罢。
　　 这个月夜，我特地把女儿领出来散散心，以减缓她近期上学的心理恐惧和课业重压。如挣脱乌云遮掩又露出笑脸的月亮一样，想让诗意和梦幻重新回到六岁的孩童心中。可她还能像以前那样，拿着风车车在老家的原野上奔跑，欢笑，并趁我不注意，悄悄摘下一束蒲公英藏在身后，突然给我吹了一头的丝絮，然后大声笑着向前飞奔，还说我变成了一株最大的蒲公英。
　　 也许，我们都回不去了，包括这个看似永恒的没有多少变化的世界……
　　 二
　　 再次听到这熟悉、短促，而有点怪味的旋律时，自己正游魂般穿梭飘散在夜景下的市区街道。已距领女儿散步一个月了。市上我本来很少来的。这次上来，一个冠冕的理由是出席某作品研讨会，还有一个模糊和隐秘的念想。我怕它迸出来。一直以来，都包裹得很严。如同天上被乌云层层深藏于心的上弦月。因为思念一个人，这座和我相距一百多公里的城市陡然变得如此温情和亲近。我开始留意市电视台的节目，详细阅览每一期的市报（以前因嫌恶强行征订，只是将其攒足了卖废纸的。）并且越来越喜欢听传唱市郊道教名山的歌曲。还搜集来曲谱，学着弹练。尽管那座山我一次也未登临过。但它以五彩祥云的悲悯和丹青画卷的疏寥和幽邃，成了菱在寒来暑往，日升日落中歌吟《式微》的跨越了时空的辋川居所。空山所雨后，天气晚来秋的萧然清疏和俊朗成了写在岁月页面上的山居笔记。没有钟磬白莲的香火枯寂之气，却走进红男绿女的精神情感世界，以石上清泉般铮淙流韵，深浸佛性，不拘佛理，把木鱼换成了笔，把经卷变成文章，把缁衣换成红妆，在裙裾生香，绰约嫣然中以柔美恬然的飞天虚蹈之姿在无边苦海里撒下细碎的花瓣，又以神的凌波微步，妩媚多情昭示了色即是空，回头是岸的舍得之精微玄渺之道。
　　 是的，我爱读那样的文字和美好的女性质地。每次都在期盼那份总体质量并不高的市报周末特刊。看到菱那熟悉的文字，我甚至能嗅到那发自心底的亲近和熟悉的生命气息。现实中和她只见过一面，真正相处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以后只是通过两次电话，发过一些信息而已。我没有电脑，也就无从在网上交流，甚至她的容颜似乎都日渐模糊了。如果有一天在现实中和她再相遇，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真的能认出来。但曾经的有限的声音和可能将无限的文字让两个人的生命世界如此的走近和摇落。家园里明暗的塘火，归宿处的潇潇暮雨都烟锁雾氤，清凉远播，和老纺车一样古老喑哑的岁月歌谣悠悠地从地心深处传出，弥散，淡远。一种纯粹的真实，虚静，愉快，抱朴，自足从三千年前的上古太初陶纹中走来。我和菱都真切地感觉到了，小心却又适意率性地呵守着这幅用笔画在水上的写意画卷。些微凉意掠过，我就迫不急待地走进画卷里的沟壑垅亩。静静地把第一茬红了的酸枣和夕阳一起咀嚼时，就莫名地思念菱。如渐浓的暮色一样宁静，惶惑却又失落。如冲泡伸展开的绿茶清苦却暗香袭人。少了年少时的冲动浓烈灼人，却并未泯去心性中沉淀下来的诗意和单纯，甚至是带有一丝幽默的淡定后，却亦偷着舒展俏皮的玄想。是的，我想把这些红豆样的酸枣用丝线串成项链或佛珠送给菱。出世？入世？佛耶？女耶？想像她指着珠粒思索念叨的神情，就禁不住偷着乐了，倘能如此，亦不失人生一境界矣。
　　 思念其实是一种慢性的忧郁病毒，给灵魂渡上了一圈美丽的花边，却把心咬噬得千疮百孔。一天天虚耗着七尺微躯的精气神，人于是恍惚起来，日渐模糊了现实和梦幻的界限。而立之余，早已冷却了为赋新词上层楼的闲愁离恨。更多的时候，心情如秋日阳光里的原野一样平实，淡然，且以微微的倦怠作为底色。凝固、亘古、虚妄。这已是直抵生命本真的最佳状态了。但情感还是例外。如深埋在地层的春花秋月，即就腐烂了，亦要发酵成惰性气体，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或午夜逸出，如一首怀旧的提琴曲，缠绵，浸水，却又伤人。
　　 还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闪烁的霓虹灯是城市里另类人的童话或神话。与我无关。刚辞别过同看交响乐的两位文友，一个人的世界突然极度的空旷而孤独，尽管有车流呼啸而过，还有清洁工口罩包裹不住的路灯下愈加惨黄的脸孔。可这和我很远。远到只隔了层透明薄膜的两个时空。于是愈发思念近在咫尺的菱，她此刻可能陪女儿做功课，或者坐在电脑前，凝神思索的瞬间，手指已敲出了一行行清澈的文字。我将手机攥出了汗，也最终没有按下绿色的拨出键。这与男性性格相左的诸多缺陷无关。轻播着《秋日的私语》的咖啡厅和《高山流水》旋律微漾的茶座，只能是我来生的血色浪漫，与此生注定要错过。这是命。
　　 月亮之上是什么？是的，还是虚无。
　　 三
　　 将近子夜时分，我前去老同学慕僚处投宿。两个月前，他的旧书摊由邻县县城挪到了市里。关于他的具体情况在我以前的一篇文章里专门写过。他看过后曾说自己因生存窘境挤占已丧失了话语权。有老同学为他树碑立传，将卑微如尘埃的生命轨迹留在时空里，是前世修来的。我淡淡一笑，只开玩笑说，他今年交了鸿运，由小县到大县再到市里，已连升三级了。他笑着说拿混背了的老同学开涮，小心冬雷震震。随即又感叹说，若逢乱世，英雄有用武之地，这话可真就不是玩笑了。无论如何，自己的一颗心还是未死。潦倒了这么些年，失去了太多的世俗快乐，他不甘心。我怕他心态失调，将路走偏了，只是说比起先天或后天残疾人来，我们还算幸运。我自然要感恩，他也不能例外。幕僚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说我太小瞧老同学了。然后恳切邀请我有空上市里一定要来自己处好好聊聊。我答应了，心里想自己没事儿四五年也去不了一回市里，即使去了，也真好意思给他添麻烦么？谁知，两月后还真来了市里。看来人生的事还真说不清。加之这样的夜晚，情绪错落得厉害，也真想和幕僚好好聊聊，顺便也好带些书回去。一拨通电话，他有些激动，忙说自己刚收了书摊，正骑着三轮车往来赶。自然，我也激动，觉着惨黄的路灯瞬间也多了几许暖意。
　　 他租的房是两间废弃的小仓库，面积够大，但低矮潮湿，估计下雨天水漏得厉害。里面几乎全是书，没有书架，靠墙堆放。地上散放的书到处都是，两张简易的木板床就是用书支起来的，床头放着一套小型组合音响。书籍没挤占的空地上，散乱地放着饮食和洗漱等日用品。一进门，他旋低音量，播放起大悲咒，并说每天晚上都是听着这些入睡的，否则就失眠。然后在电饭锅里熬起了小米粥，外加买的两个热包子，这是他的午夜饭。当然，这一夜，他执意多买了两个包子，并额外多熬了些粥。我的劝阻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只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老同学来了，无论如何要招待一下的，他目前在馆子里请不起，但一口粥还是有的。酒也没有了，太迟了，在外面不好买了。和幕僚一人端一大碗粥，盘腿分坐在两张床上相对牛饮，大悲咒的佛音缥缈而空灵。坐拥书山，夜对残灯，幕僚也许是早习以为常了，但久为红尘所困的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着这根本不是在闹市一隅，而且是在山中的仙家洞府里。恍惚间幕僚亦不再是我的老同学，而是某位得道的世外高人；我只是很谦恭求教的俗尘凡夫而已。这样说，绝没有抬高他的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自从老婆在孩子三岁那年跟人跑了以后，十年来，他是既当爹又当娘，心性早已被繁琐的世俗诸事磨得结痂，起茧，又蜕掉后，人早已谈定了；并且十年无性的单身男人早已是多半个僧人了。压抑的诸多欲望和能量转化成了对灵魂和命运的拷问，对宇宙万物的思索和探寻。不断更新的汗牛充栋的现成书籍，还有辅助的音像资料。他实际上已经自修成了一个没有等级资格证的，融儒道释术巫于一体的隐于市的世外高人了。
　　 后半夜的时候，天地间静穆漆黑的全然不像是在闹市。我有些惊恐和忧戚地将自己两三年来日甚一日感到的，在地面上无路可走并且恶梦不断的精神状况讲给幕僚听，有点期待和求助地望着他。
　　 “总之，将家安在六楼后，举目四眺，视野更加开阔。可压抑感愈发严重，那是天对地的一种围堵的挤压。我无数次拼命地逃离狂奔。家乡四周的大小路径和山头河流都走遍了，已翻不出一点新意了。邻近的县市甚至省也都走得厌倦了，汽车火车自行车甚至步行的行走方式都偿试腻了。可老感到腿太长，路太短。我平均每天至少须步行五公里路，否则，内心就狂躁不安，身体功能紊乱。今年暑期，我两次步行去了镇上的河李和姚河村，在毒日下的涧河里泡了三个多小时，洗了两次天浴。身上洗得纤尘不染了，可内心的躁热依然无法熄灭，于是有了骑自行车兼步行的两个礼拜的秦川之行。当发现这一切都无法让身心疲惫安静下来时，我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的念头——想飞，不是在天地间，而是在宇宙中如尘埃和星云飘荡。并且自此以后，怪梦就频频而来了。我总是站在某个前面开阔葱绿如原始森林的山头或峡谷之上，不断朝后挥舞双臂，朝前冲去，身体真的轻飘飞起来了。背上并未长出翅膀，只是双臂在动，穿过幽暗晦明的丛林时，我因兴奋和自由带来的快感无限止地膨胀。那是很真切的，难忘的。而且从未摔下来过，身体总是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一点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