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早上，我发现“活”这个字我怎么也不会写了。
　　 我知道左边部分是三点水，可是右边到底是什么呢？我用拼音在电脑上打出来，可是一低头，拿着笔的手却始终无法将右边的部分印证在白纸上。
　　 是的，你已经走了，从此以后，这个字于你再无牵连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更小，我们都认为，死亡是一件多么美丽而悲伤的事情。毫无疑问，我们会一直活着，直到老去。
　　 而如今，你已经离开了，你永远也不会老了，而我记不记得这个活字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在春天的日子里。
　　 一到傍晚的时候，我就跟在姐姐的身后，从家里出发，穿过田野间一条长着野草开满野花的小路。我们来到对面不远处的伯伯家，必定会看见放学刚回家的你，那是我活到现在记忆里最深刻最优美的图片：
　　 你微斜着身子，蜷缩在院子里，双臂靠在一张小小的独凳上写字。你用一只蓝色的圆珠笔，穿一套蓝色的运动衫和白色的球鞋。黑而柔顺的头发沿着你闪烁着光泽的肌肤将你的小脸仔细地环绕着，小而尖的下颌在夕阳中微微上翘着。
　　 我看得既伤感又忧郁，我太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我的心情，用什么来形容好。只是觉得，你美好的让我说不出的惊慌和不安。
　　 从那以后，我曾无数次不自觉地模仿着你的一切，包括神态和笑容。我想象着像你一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格格地笑，一边拍手一边蹦跳；像你一样，用一只蓝色的圆珠笔，靠在一张独凳上写字。
　　 只可惜，我虽然有白色的球鞋，却从来没有得到一套正式的蓝色运动衣，我的头发也总是被母亲高高地扎成一个马尾，而不是像你一样让它们柔顺地贴着脸颊。
　　 你是我的堂姐，我二伯家的大女儿。
　　 那时候，你符合我所有关于美好的标准和想象，代表着我的世界里所接触到的最美好的事物，因为你，我对长大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渴望和期待。
　　 后来呢？可是还有后来么？姐姐，如果还有后来该有多好，如果生活就这样保持下去该有多好！
　　 我向往的美好在一个夏季来临的时节嘎然而止。
　　
　　 (二)
　　
　　 后来，我上了高中，你已为人妻，并刚做母亲。有一个会挣钱且十分爱你的丈夫，一岁的女儿如精灵般聪明可爱。你过得幸福而满足，生活在这时候对你呈现出他最慈善最宽容的一面。
　　 所以，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很平静，也许，我甚至笑了一下，虽然我已记不得我当时的表情了。我只记得当时的我感到特别的饿，为了填饱内心的恐慌，只好不停地吃东西。
　　 吃着吃着，我面前的食物里便沾满了泪水，我想，这究竟是谁开得玩笑呢？血癌！这样高深莫测的病，它怎么愿意出现在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身上？上苍怎么会屑于去跟一个平凡的女人争夺幸福？
　　 而你却比所有人都更早一步接受了这个事实，你表现地如此平和而安静，你劝慰别人道：“生死由命”。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怎样惨烈地斗争才说服自己，去跟自己的内心达成协议，同意上天收回自己的生命；同意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将自己的至亲至爱，从自己的骨肉里肌肤里甚至是魂魄里生生割裂。
　　 我不去想你那些别人无法代替的痛苦；不去想你那些睁眼到天明的日日夜夜；不去想你一次次往返在家和医院路上的那些恐惧和煎熬。
　　 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敢想，我只是长时间地面对一朵新鲜的花，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因为丢失了水分而黯淡了颜色，逐渐苍白枯竭，我只能看着。
　　 我们所有的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花就这样消亡。
　　 我长时间的面对着一朵花，却不敢面对你。我怕你那张美丽温婉的脸上会挂满忧伤；那双如星月般美好的双眸会噙上哀愁；如果万一出现愤怒和绝望呢？
　　 光是想象就已经让我这样的痛。
　　 我也不愿意去见你的父母，我的伯伯和伯娘。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安慰别人成了一件最难启齿的事情，因为我也需要安慰，我们一大家人都需要安慰，可是谁能给我们希望呢？
　　 当所有人都发动起来，为你筹钱找医院而奔波努力时，而我，却以高考的名义，住在学校里，逃开了你最初的挣扎和亲人的泪水。
　　
　　 (三)
　　
　　 高考后回家，我第一次见到病后的你。
　　 我作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设计了无数种的开场白和安慰语，我甚至为我即将到来的嚎啕准备好了装眼泪的口袋和纸巾。
　　 我以为我会抱着你大哭一场。
　　 可是见到你后，我发现一切都错了，我所有的准备都是多余的，显得愚蠢可笑，甚至卑劣龌龊。
　　 你只是看起来比以前瘦了点。如果按照现代女人的美学观念来看，你的瘦你的体形你的面容正是胖妞们梦寐以求的结果。
　　 是的，你看起来比正常人还要正常，你穿着美丽的衣裳，牵着一岁多女儿的手，购物、玩乐。坦然、宁静、大度，在你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怨怼。
　　 在你面前，我脸红了，我只是轻轻地叫了声姐姐，便羞愧地落荒而逃。
　　 上了大学后，耳边不断传来你的消息，你的病似乎退隐了消亡了。你独自带着女儿不时地去外地游玩，去姐夫工作的城市陪伴他……
　　 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很美好。我开始心存侥幸，没准这是一场玩笑，没准那些令人恶心的癌细胞怕了你的淡然和美丽，屈服于你亲人的执着和你女儿的笑脸，在你的坚韧和顽强面前退缩了。
　　 然而消息开始越来越不好，你渐渐失去了力气，连你的女儿在你面前跌倒，你都无法去搀扶一下。病情反复无常，一次次检查一次次化疗。有时候你战胜了它，它就暂时潜伏下去，但大多数时候是它强过你，你不得不整天整天地躺在医院里靠别人的智慧挺过来。医院到回家的这段路成了世界上最遥远最艰辛的距离，你是在亲人的呼唤和努力坚持下一次次挺过来走上回家的路的。
　　 他们说你是所有不幸者里面最坚强的一个，心态好的让人吃惊。你从来不乱发脾气，也从来不牵怒别人，即使在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时候，即使被病痛折磨地不堪承受时，也只是容忍着，沉默着，他们说……一切都是他们说的。
　　 姐姐，我像你最初写字的样子那样，把自己蜷缩在学校里，从电话里心惊肉跳地听着这些消息，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落泪。如果内心实在酸痛难忍，我就逃课去球场，戴上耳机，坐在围栏边发呆。
　　 有阳光真好，可是坐一会儿我就不安了，你在死神那里徘徊，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在这里享受这么好的阳光呢？可是我又能靠什么来逃避内心那种四处空空无处着落的恐慌感觉呢？
　　 我读圣人言，读博尔赫斯和萨特，我把自己埋进那些艰深晦涩的书籍里，企图从那些名著专作经史子集里找到答案，企图用哲学的手段来解读这种生命现象。我自欺欺人地做这一切。
　　 庄子妻死，庄子不悲反喜，鼓盆而歌；史特生认为上帝之所以把一个人早早的召唤回去，是因为上帝看他太苦了；莎士比亚在自己的剧本里叹息：哎哟，我们生来脆弱，这并非我们的错，上帝将我们怎生制作，我们便会怎么来着。”
　　 毕业论文我写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捧着它，缓缓地仰起头，将一腔酸楚从喉间摇落下去。相对于那种自我摧残的苦恋，姐姐，你的生命底色是不是要明丽的多？
　　 什么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呢？
　　 我终于找到借口安慰自己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的活法都是不一样的，对吗？每个人都将离开自己所依赖的一切去远行。
　　 医院已经不接收你了，要你的亲人把你带回家。姐姐，你累了是吗？从我高考到大四，你坚持了四年多，我知道，你早就累了。虽然每一个人都盼着奇迹，但是奇迹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
　　 我没有等到亲手拿我的毕业证书，我提前半个月离开了学校，我怕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在你家旁边的小医院里，挤满了来看你的人，医生每隔两个小时就得给你打一只止痛的吗啡，你还是痛得全身抽搐，可是你已经喊不出来了。除了耳朵还能听以外，除了勉强说点话以外，你的眼睛已经失明了，喉咙连一滴水都咽不下去了。你瘦得……姐姐，我不忍心用所有的词来形容你，任何一个字都会使我心如刀割。你的嘴不停地做着张开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喊痛。
　　 一件极其美丽的红色裙子套在你的身上，那样鲜艳美丽的颜色刺痛了我的眼睛堵在我的喉头，我站在门口看着你，举步维艰。你的女儿穿着刚买的漂亮衣裳被人抱到你面前，你很想看看女儿，看看她的衣服，你表现地那么着急，你说：衣服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看不到呀！”你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看不到没关系，可以用手摸，有人含泪安慰你，他们牵起你的手，将你的手放在了你女儿的衣服上……
　　 你是在2009年五月的一个早上悄悄离开的。你说你渴的受不了，你一直说你想要喝一杯冰水。可是你的喉咙已经流不进任何东西了。你是带着对水的依恋离开的。你的眼角残留了一颗泪水，你的眼睛早已经干枯的流不出眼泪了，这颗泪水代表着你对人世的依恋吗？姐姐。
　　 姐姐，我们把你的灵魂安放在那一处山凹口吧，因为前面就是回家的公路。
　　 在那块土地上，我的父亲，你的小叔叔砍断了一大片他和母亲亲手栽下的玉米杆。硕大的叶子，绿油油的玉米杆，上面挂着沉甸甸的玉米棒。它们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在成熟前夕准时的倒在了土地里。绿叶残败汁液横流，和着泪水泥水，遍地狼藉，失去了鲜活的模样。被前来送别的人踩在脚下。
　　 那一刻，我捂着胸口痛得直不起腰来。真的，我不是为你，我是心痛那些尚未成熟的庄稼。在这个早晨，它们跟你一样，失去了阳光和雨水，失去了作为一颗植物的幸福。
　　
　　 (四)
　　
　　 姐姐，你离开快有两年了，我本来已经忘记你了。可是，在这个清明前夕，我却意外的梦见了你，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你变成了民国女子的打扮，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一样，秀气温婉，而我，却把一颗亮亮的泪水挂在了你的脸上。
　　
　　 是的，我本来已经决定把你忘记了。一直以来，我都怯懦的近乎可耻。我不敢碰撞到有关你的一切。因为我知道，一旦将这些诉诸于文字就必然会触及心灵，带来痛感，我是多么怕痛的人呀！然而，习惯于在文字中寻找慰藉的人，只能用笔为自己的创伤寻找一个痊愈的出口。离别两年，姐姐，我终于拿起笔，为自己的心事，在你我之间做一个仓促的了结。了结不是永别，而是为了更温暖更绵长的思念。我们是亲人，你永远代表着我心目中关于美好的最初想象。
　　 智者能在天地之间顿悟，著书立言，从自己的内心找出一条至善之道来，勘破生死，劝慰世人。
　　 普通人没有这种大智慧也不需要这种大智慧。他们迷恋生活，迷恋尘世的声音和土地，贪恋爱与被爱的人生。并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放开矜持，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有爱的欲求更有痛的理由，一旦在痛苦中走出来，便会继续沿着这条道路寻求爱的轨迹，踏着荆棘穿花拂叶悲喜交加继续前行。
　　 这就是平凡人的生活。所以，姐姐你看，你走后，你的亲人并没有因为悲痛而负气不起床吃早餐，你的女儿也没有因为哭喊着找妈妈而停止成长，你离开快两年了，她又接着大了两岁，上了小学，成绩很好。
　　 而我，在这个清明节的日子里，只是偶尔想起了你而已，并且打算用这篇文字在生与死之间做一番浅显的检讨，因为，有活着的，就必然有离开的。
　　 姐姐，你只不过提前做好了准备。
　　 你只不过是，离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