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镜 外 面 的 世 界
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把我的眼镜腿折断了。看着像螳螂断肢一样的镜腿在她的小手里翻动,我除了苦笑外,更多的是惋惜。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花去月薪中重甸甸的一份买眼镜是不容易的。妻边呵斥女儿边唠叨:“下辈子嫁人,打死再也不找戴眼镜的了。”
拿着残损的眼镜,镜片的凉意漫过心扉,有一种痛的感觉,就在这一刻我决定要修好它。
逢集之日的小镇在繁华背后,多了几分浮躁。彩色头发,漏脐衫,吊带裙,让人真切感受到信息时代的魅力和速度。京城和小镇流行时尚的日差似乎只剩下电波连结了。面对高楼和人群,我有点发呆:这是牵着我童年梦幻,少年寒窗,风雨兼程的那条老街吗?只有我们感觉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这是哪位大家的话?那么记忆里的世界真的就这么飘逝了么,如此幽幽的,岑寂而细若游丝般的湮没了?
眼镜店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若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豪华的店面装帧配以像从地底下飘出的最新乐曲,让人隐隐有点重压。这是我在外边读书时,走错门进入天上人间娱乐中心落下的恐惧症。店主过来招呼了,职业性的笑容和话语让你只能跟着他的想法走,夹杂着粤语的普通话有一种绵软而富力度的粘合力。
“另配一副吧!这镜片和架子早就过时了,现在谁还戴这个?换了架子可以,但这镜片又不配套,单修一条镜腿,不划算的。这样吧,你实在想修,出四十元吧!”
“那和配一副新镜的价钱差不多!”
“所以一开始就劝你另配啦!我这儿的洪旭镜片就值一百多,加上架子,给你算便宜点,一百七十元吧!”
“我......我还是找一个摆摊的修一下吧!”
走出店门的时候,我听见店主嘴皮子里撇出两个字:“土帽!”
转了好长时间,几经问人,才在楼群相连的缝隙地段找到一个摆眼镜摊的。后来才知道原因,像这种传统的手艺如同箍瓮,打石磨,擀毡,弓弦弹棉花一样,逐渐被商海大潮淹没。没有了传人,经营者自然少得可怜。仅有的也都没有现代市场管理机制下的经营证件,一次交的罚款够赶十个集,并且被眼镜商行的老板驱逐,只好蜷居在较隐蔽的角落了。
摊主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旧式的中山装缺几个纽扣,黑色的裤子上沾了不少尘土,赤脚穿一双老旧布鞋,粗糙的脚面和鞋是同一颜色。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有一半长了老年斑。但眼睛似乎很亮,粗硬的大手也似乎很有力气。在他接过眼镜的一刹那间我能感觉得到。
“能焊住吗?”
“能!”
“多少钱?”
“一元。”
简短的对话让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的要价让我隐隐有些不忍,便暗怀感激地递给他一根烟。
他有点意外和慌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满怀感激地接了过去。可以想象他很久没碰到类似情况了。
十分钟后,眼镜焊好了。他很小心地把镜片擦拭干净,仔细检查了一遍递给我。
“接得可牢?”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牢得很!”
我刚戴上时,镜腿又断了。他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表情完全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边迅速地从我手里拿过眼镜,一边自言自语可又像讲给我听似的。
“天气不太好,有点风,灯点不旺,烙铁的温度上不去......”
我才注意到他给烙铁加温的是一盏煤油灯,上面罩着一截老式手电筒防风,同时也注意到确实起风了。
风不停地将油灯吹灭,他点了好几次。看着他佝偻的腰背和很吃力的样子,我似乎看见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耕地时倒在犁沟里的爷爷,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要是焊不住,就算了,钱我会付你的。”
“活没做好,我不要你一分钱!你先替我照看一下摊子,我拿到门店里去焊,那里没有风。”
十分钟后,他出来了。拿着焊好的镜腿端详了半天,正欲递给我时,又像记起了什么,打开一旁的箱子,取出一些散发着文物气息的工具,干了起来。
“我还是用钻子打个孔,再钉一下结实。你是干公家事的人,万一镜腿又断了,会影响你的工作。”
我咽喉一阵堵得慌,忙转过身,装着用手帕擦了擦脸。
“一共多少钱?”我希望他能多要些。
“开始不是说好了么?一元钱!”
……
我戴上眼镜后,一切又明亮清澈了。天空,大地,小镇上的一切都像用水洗过一样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