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江边洗砚】刀卒
黑夜的幕布慢慢覆盖了整个天空,夜色下的建康城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巡城兵士踏踏的脚步声,间或还有队官佩刀碰击甲叶的声音。
半轮清月吊在空中,月色洒下来,街巷尽头的宅院影影绰绰,朦胧而神秘。
这所宅院是东吴大将吕蒙的家,此时,大门紧闭,门上两只吞环兽头冷冰冰地看着门前的巷道。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巷道一侧的房顶上,正伏着一个黑影,在月色的映照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吕府大门,似乎能迸出仇恨的火花。
十天前的那个夜晚,麦城兵败。
那天,关公决定出城突围,当时王甫是不同意的,可是挡不住,谁都知道,老爷决定了的事项,除非大老爷主公刘备以及军师孔明先生,再无人可以更改。
关婴只是亲兵队正,眼里除了自家老爷,军国大事不是他能操心的事情。
王甫一语成谶,关公带着二百余兵将出城后,只走了二十余里,便遇到了东吴的埋伏。
漫山遍野的敌兵袭来,自家的这点儿人马,仿佛汪洋中飘摇的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一番厮杀,都督赵累死于乱枪之下。
眼见东吴兵越来越多,关公长髯飘舞,唤过关平:“平儿,你来断后!突围后,记得速回西川,找你家伯父为某报仇!”
关平虽是义子,可是多年军旅,既被关公待如亲儿,又亲传刀法,二少爷关兴也没他学的多。难得的是,关平少言寡语,对父亲的话奉行不悖。
当下,虽有犹豫,仍接了令。
关公转头招呼关婴:“关婴,你且去护卫关平,某这里不需要,自破黄巾以来,某经历大小百余战,量东吴鼠辈能耐我何!”
“老爷,你有伤在身,我等还是跟随左右吧!”关婴急急说道。
“无复多言!尔等听命便是!”关公丹凤眼一瞪,两脚一磕赤兔马,赤兔长嘶一声,昂头便向前奔去。
望着关公的背影,关婴狠命一咬嘴唇,舌头把腥甜血丝舔进嘴里,老爷的一番话似是交待后事,这让关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多少年了,在老爷身上只见到义薄云天、霸气冲天,何曾有如此英雄垂暮的话语?
心头那一丝不安,如同雨后春笋般急速壮大了起来。转过脸来,却是吓了一跳,关平少爷脸上苍白如纸,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关平并不看他,只把手中刀一举,几十个兵卒悄悄向前进发。
“众兵卒,都喊将起来!杀!”关平大喝了一声。
关婴顿时醒悟,这是少爷要把敌兵引到自己这里来,好让老爷突围啊。想到这里,关婴血气上涌,扬刀呐喊:“你家关爷在此!哪个前来受死!”
几十个兵卒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传出老远,旋即,四周喊杀声震天介响了起来。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龙吟虎啸般的爆喝:“关云长在此!”
甫听到这一声,关婴与关平不约而同拍马向前冲去,马到处,刀光乱闪,敌兵纷纷倒地,敌血四溅,一股血箭喷在关婴脸上,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敌人灯球火把照映下,仿佛狰狞罗刹。
二人已经顾不得后面的步卒了,只想快些赶到关公那里。
战马嘶鸣,远远已经望见了青龙偃月刀翻飞的刀芒,赤兔马在重重敌兵中,四蹄蹬踏,敌兵如麦捆一样,一片一片地翻倒……关公如天神降世,直吓得敌将频频后退,不敢去擢青龙偃月的刀锋。
却在此时,赤兔马一声凄厉鸣叫,前蹄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地上腾起一根粗大绳索!
关公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跌落尘埃,一位敌将率十数名兵卒扑了上去!
是马忠!好狗胆!关平、关婴二人钢牙挫碎,死命打马狂奔。
还是晚了片刻,敌将潘璋、朱然已经横住了去路,不到一个照面,已经乱了方寸的关平身上添了两道伤口,关婴翻鞍下马,一刀搠断了朱然马腿,随即反转刀口,冲过了朱然身侧!
“少爷!快走!”关婴大呼。
关平已经近乎疯癫,反而用大刀刀柄重重打在关婴的背上,“关婴,休要管我!速回西川报信!”
关婴背上本已伤痕累累,关平这一下,刚好打在伤口上,“噗通”!关婴如滚地葫芦般,顺着下坡滚了下去,头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之后便不省人事。
关婴悠悠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耳边仿佛听到了赤兔的嘶鸣,他“呼”的坐了起来,骤然牵动背后的伤口,疼痛一下子让他清醒了。
这是何处?似是一处破旧的茅屋,角落里一只药罐正冒着热气,一阵阵草药的香气袭来,抬起眼帘,关婴方注意到,榻侧坐着一位裹着兽皮的老者。
关婴揉揉眼睛:“老人家,这是哪里?”
见他醒了,老者满是皱皮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正是,你可是云长将军的亲兵?小老儿曾在麦城见过你。”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我家老爷、少爷他们……”关婴急切问道。
老者闻言,身子似乎佝偻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唉,小将军节哀,君侯父子昨日天明之时已命归西天。”
关婴如遭雷击,定定地看着老者。
老者低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天晚上啊,到处都是厮杀声啊,直到了半夜才消停。要不是小老儿炊中无米,也不敢出去打猎。到处都是尸首啊,那血,把山溪都染红了。”
老者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高高低低,低处甚至微不可闻……
“关老爷是好人呐,他在这里,小老儿进城卖猎物,都无人收税;那关小将军还跟小老儿说过话呢。这才几天呐,天神一样的关老爷就……”
伴随着老者的絮语,关婴心都快裂开了,只一个念头轰轰作响:报仇!
“老人家,你且告诉我,此处距健康多远?”关婴挣扎着爬起来,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问道。
老人抬头看了他半晌,只是叹息了一声,慢慢起身把药罐里的药汤倒入一只木碗,复端过来。
“小将军,把药喝了罢,要报仇也得喝了药再去。”
关婴盯着老者,许久,才抓过碗,大口大口把药汤尽数吞入腹内。
……
扮成挑夫的关婴,顺利进了城。
前方战火纷飞,东吴大本营建康城里的人群,却是显得很安逸,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巡逻兵士,几乎看不到一点紧张的气氛。
吕蒙的府邸并不难找,在离甘露寺不远的巷道深处即是,左近是东吴长史张昭的家。
据关婴的观察,吕蒙家里除了十数位家丁外,戒备很松,也许处于后方的缘故,这位如日中天的东吴大都督,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会有人到建康城内来刺杀他。
二更天了,眼见四周无人,早年曾经做过斥候的关婴,潜行暗入,悄悄摸进了吕府后院。
幸好这位东吴大都督平日里生活亦甚节俭,府第不算大,三进的宅子,中间的房子是吕蒙的书房。关婴早听老爷说过,吕蒙其人原本不学无术,只是近些年来才发奋读书,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与成就。
然而,今夜书房漆黑一片,显见无人。难道吕蒙歇息了?关婴猫着腰,悄悄向后院摸去,刚拐过墙角,忽听有人声,急忙缩身藏于暗处。
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提着灯笼从后院踢踢踏踏走来,边走边说话。
“春香,夫人说老爷今晚回来,让你准备洗澡水去呢!”
春香道:“知道了,春兰,我去让小厮烧水,你去叫厨房准备膳食。”
“嗯,明早的麦粥还要备下吗?”
“要的,听夫人说,明日午后吴侯要大宴群臣,为老爷庆功呢,早晨一定要有麦粥,好让老爷饮酒时肚子舒服些。”
两个人说着话,走远了。
关婴有了计较,转身跟着春兰后面。
只见春兰来到东厢,拍打门户:“福叔,夫人让你给老爷准备膳食呢!还有早晨要做好麦粥!”
门内一个沙哑的声音应了下,便见有亮光,门开了,一个矮胖子出现在门口。
“兰丫头,老爷回来了?”
“还没有,夫人说快了。”
“那好,我先准备着,等老爷一回来,你告诉我,我端过去。”
一直到了下半夜,四更过了,吕府外才响起马蹄声,吕蒙回来了,关婴精神一振,警惕地望着厨房的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个叫春兰的丫鬟小跑着来到厨房门口,叫福叔把麦粥送老爷书房去,之后便走了。
福叔一手端着托盘,盘上一只大碗,应该是麦粥,盘上还有麦饼似的吃食。另一手打着灯笼,迈着小碎步往书房走。
关婴暗影里看得真切,从地上抠起一粒石子,待福叔刚刚转过走廊,恰好一阵风吹过,廊侧的树枝忽的摇了下,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关婴两指一弹,那石子噗地一下,打灭了灯笼。
福叔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把托盘放在长廊的木架上,蹲在地上,掀起灯笼打火。
关婴迅即掏出一个药包,从墙角转出,一抖,药粉分毫不差全倒进了粥碗,矮身躲在树后。
福叔点燃了灯笼,重新端起托盘,一会儿便进了吕蒙书房。
关婴高抬脚、轻落步,从书房窗外用手指洇湿了窗纸,抠出一个小洞,向内望去。
只见屋内桌旁端坐一人,身着青色长袍,举止倒是很端庄,与其说是位领兵大都督,倒不如说是更像一位书生。身后还站着两位手扶刀柄的家将。关婴暗自庆幸,老天护佑,临行前老猎人赠与了这包药粉,否则若进去刺杀,恐难一击奏效。
“吕福,你先别忙走,我这就吃完了,还要到主公那里去。”
“哎,老爷,您慢用。”吕福拿着托盘,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伺候。
吕蒙用汤匙搅了搅麦粥,随即端起碗,呼噜呼噜几口便吃尽了。把碗放于桌上,用布巾擦了下嘴,“吕福,撤下去吧。”
看到这里,关婴回身望望,四处无人,钻入树丛,翻墙而去。
当日正午,吕蒙在酒宴之上,忽然发了癫狂,差点儿勒死孙权,被人强拉开后倒地而亡。
得知这一消息已经是申时,关婴在甘露寺后面的小山上,向着麦城方向,磕了三个头。杀害老爷的仇人,首恶已经毙命,还有潘璋、马忠等人。
关婴不是不想刺杀孙权,奈何碧眼贼身边戒备森严,无从下手。
趁着城门尚未关闭,关婴依旧挑着那副担子,出了城,潘、马二人还在荆州,要想办法再去除了他们。
此时的荆州,城头已经遍布东吴旗帜,城门守备甚严。
关婴在城外逡巡了数日,找不到入城机会,心内甚是焦躁。
不得已,关婴转道麦城,于城外遇见一队东吴斥候,不由得精神振奋,相跟了一日一夜,方打倒了落单的斥候兵,在剁掉了斥候两根手指后,得知马忠作为行军司马,正在潘璋军中,要潜进潘璋大营,更是千难万难。
听斥候说,关公父子被吴侯葬于当阳西北土丘,关公头颅却被送与了曹操。
骑着那斥候的马,不一日,关婴来到了当阳,询问了打柴的樵夫,才知道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土封,便是自家老爷、大少爷的坟冢。
跪在坟前,关婴没有流泪,老爷一生不流泪,也不许身边人动辄效小儿女状。
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老爷,少爷,关婴已经杀了吕蒙,可惜未能拿吕贼头颅祭奠你们。恕关婴不能追随地下,那潘璋、马忠等贼子尚在,老爷头颅未归,关婴且留着有用之身,待杀了他们,追回老爷头颅,再来相随!”
关婴砍断了一棵大树,在土封前竖起一块木牌,用刀在上面刻下:故汉寿亭侯关羽、少将军关平墓。
拜别墓冢,关婴纵马朝洛阳而去……
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城池,关婴思绪万千。
当年,跟随老爷屈身曹操的时候,曾经到过此处,那时洛阳城破败的样子,现在哪还能找到半分。
一路上行来,早听说曹操念着旧情,用香木做成躯干,跟老爷头颅安在一起,用诸侯的礼仪厚葬了老爷,还封老爷为荆王。
关婴却知道,老爷不喜这个封号,尤其是曹操给封的。在老爷心里,大老爷刘备不管给他什么封号,他都高兴。若是想要富贵,等大老爷继了正统,老爷什么得不到?
又是一个傍晚,关婴避过守卫视线,摸到老爷冢前。
都说曹操奸雄,假仁假义,可是对自家老爷关公却做到仁至义尽,大墓气势恢宏,周边随处可见把守的卫兵。
关婴打开随身包裹,扯出孝服套在身上,连鞋上也都系了白布,就着墓前的香炉,上香叩拜,口中祝祷:“老爷,关婴来请您回家!”
围着硕大的圆冢,关婴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昏暗的夜色里,只能用手来摸索石头接缝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墓碑的一侧有块石头在关婴的按动下,似乎有些松动,这让关婴大喜过望,连忙用刀尖慢慢向里插动,待四周的缝隙都清除干净,用力一推,那石头“噗”的一下掉了进去,片刻,从墓里传出沉闷的落地声。
关婴四周查看,还好,守卫的兵卒似乎没有听到。
小心地搬开两侧的石头,洞口能容得一个人进入。关婴从包裹里拿出一条绳索,一头系住石碑,拉着绳子脚下头上,慢慢顺着洞口进了墓冢。
脚下落了地,关婴放开绳索,掏出火折,晃着。墓冢正中一个大椁,在昏暗亮光下,出现在眼前。
关婴抢上前去,一手抚摸着椁盖,嘴唇哆嗦着,眼泪差点滚了下来。
临来的路上,关婴做了很多准备,既然曹操是按诸侯礼厚葬的老爷,按说椁内棺盖应极厚重,封棺钉也必然难以起出。
然而,当关婴慢慢推开椁盖,却见里面并无棺材,老爷的头颅正躺在半开的玉函内,脖颈以下连着一段躯干,上面盖着金缕玉衣。
有椁无棺,操贼当真是欺人太甚!
关婴已经顾不得发怒,小心翼翼地把老爷头颅连同玉函一起搬到椁外。
几十天了,老爷的头依旧未见任何异常,那卧蚕眉似乎还会随时扬起,丹凤眼依旧会发出光芒!
背负着老爷的头颅,关婴拉着绳索爬回地面。
半截身子刚出洞口,突然,脖子上被人搁上一柄冷冰冰的利刃!
“好大的胆子!敢来此盗墓!”一个清越的声音怒喝。
关婴抬眼,只看到身侧两只脚。随即,身上的包裹被那人抓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