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午夜里的阳光
一
明天我将要象一条野狗一样四处流浪了。今夜我需要发泄。
明天,对于我来说,也许是个奢侈的字眼,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明天,我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流血,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卖命,我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我根本没有明天。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学会我认为值得学的东西,我喜欢枪,所以我就是天才射击手。
我家很穷,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可是我枪打得的确很好: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我家基本天天有兔子肉吃,那是因为我的缘故,虽然我并不喜欢吃兔子肉,可是我却常常杀死兔子,兔子的无辜就在于:它是兔子。
如果不是我哥哥的话,我想我手里将不会总是提着猎枪,而是手枪,瞄准的对象将不会是兔子,而是靶子的靶心,那些奥运冠军统统是可笑的,因为他们闹不明白靶子和兔子的区别。
现在,当然只是说说罢了,因为我不可能再做梦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是天才,天才,是需要做出来给人看的,而不仅仅是吹牛。
我的哥哥有个老婆,有个孩子,他杀了人,他不能蹲监狱,所以只有我蹲。我不喜欢看女人和小孩子的眼泪。
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还很年轻。
探长拍着胸脯说,我保证,他顶多蹲十年。
探长没有食言,我在牢里蹲了九年半。出来后,我就跟着探长混。混着混着,我混成了老大。
没错,我是老大,现在手下已经有了许多的小兄弟,他们对我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必须做什么,因为我是老大。
对此,我只有认同。探长让我当老大,那么我就是吧,我没得选择。
我是探长的兔子,而探长当然是最优秀的猎手。
从明天起,我将不是老大,而是一条狗,流浪狗。
探长的手轻轻放在我肩上,兄弟,委屈了,看来这次警方这次是下定了决心了。所以……
这话我已经听了许多遍,我笑笑,说,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我想,那是我的命,命中注定我没有明天。
探长说,你哥哥一家,你放心,我会让他们过得很舒服的。
我说,谢谢。我会消失的,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探长。
二
我的哥哥如今已经成了傻子。我蹲大牢的第二年他就成了傻子。我爱傻子,因为我爱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从小到大一直很爱护我,他嘴角的疤瘌就是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给别人用刀划的,因为我跟那人的妹妹睡了一觉,而不幸的是,我并不喜欢他的妹妹,所以那人就拿着一把刀来给妹妹讨说法来了,我哥哥替我挡了一刀。
然后,哥哥就被解除了公职,开始跟探长做事了。
哥哥跟金三角的老大是大学好得要命拜把子(其实,搞毒品的人当中也是有高学历的),探长需要哥哥。
现在,我哥哥带着疤瘌的嘴角正流着涎水,因为他看到了他喜欢吃的羊肉串,他说,我要吃,要吃。
我递了过去,说,热热再吃吧,凉了不太好吃了。
滚!一声暴喝,然后就有一个人影冲了过来,啪的,把我手里的羊肉串给打掉了。
我的侄子,他今年十四岁,可是他恨我的历史已经有十二年。从两岁开始,他就恨他的小叔。
我说,明天我就滚,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呆一晚上?
滚,滚,滚!你是我们家的败类!
败类?这话从一个小孩子口里说出来,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可是我必须接受。因为我也许真的是败类。
嫂子出来了,我儿子说了,让你滚。
嫂子曾经是很漂亮的,现在已经风华不再,但是我依然很尊敬我的嫂子,因为我尊敬我哥哥,即使他已经成了傻子。
现在已经有两个人让我滚了,那么我只有滚了,象狗一样地滚。
已经是深夜,在小街上,我慢慢地走,我看我被拉长的影子。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我就要这样走一夜吧。走到天亮,然后我带着机票,我远走高飞。
有风吹过,然后就下起了雪。我感到冷。
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
女人说,来吧,我这里给你留着门。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已经无所谓了。
从明天起,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所以你完全可以忘了我的名字。
三
今夜我需要发泄,这个女人就是我最好的发泄对象。
虽然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女人,可是现在她让我感到温暖。
我只是和她做,不停地做,事实上,简直像是个强奸犯。
然后,女人扳我的脸,让我看着她,笑着问我,我漂亮么?
她的眼睛很大,嘴巴很小,牙齿很白,皮肤很有弹性。我说,你应该有这个自信。
女人的眼睛似乎带着几丝感伤,可是为什么在你这里我从来都找不到自信?从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就没自信了。
那年,我十六,她十七,那一年,我跟她睡觉了,然后她的哥哥来找我,还提着一把刀。
我想,也许我该喜欢她的。
女人说,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所以,我就偏偏要做探长的情人,我偏偏还要跟你睡觉。
她说,我听。
她突然大叫,你是傻子吗?你是木头吗?你怎么没一点反应?
我说,都已经这样了,还需要什么反映?
啪,啪。有人鼓掌。
然后有人说话了:说得真好,死人,是不会有反应的。
探长。
四
探长居然推门而入,另外还有几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他后面,并且还戴着墨镜。
探长摇摇头,人心不古啊,居然连门都不关。
女人说,这样你不就更方便了?
哈哈。探长笑了,你果然很乖。
我说,你要杀我?
探长皱着眉头,沉吟片刻说,你好像不笨,不过我敢担保,你也不太聪明。
这话说得没错,我必须承认。
我说,在我死之前,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探长说,让我想想,你是不是要穿上衣服?然后他又笑,许多人说我没幽默感,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点的。
我说,你错了,都是男人,就无所谓谁给谁看了。我指着女人说,不过我希望她能够穿上衣服。
探长瞪大了眼睛,你认为有这个必要么?
他大声说,他是我的女人,现在跟你睡觉了!我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个屁!
几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也都笑了。我说,把墨镜摘了吧。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这是标志,不能随便摘的。
我说,可是我非要你摘下来,行不行?
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说,不行!
于是他们就死了。
我床头有枪。我出手一向很快。所以他们就死了,他们根本就来不及拔枪。
枪装在口袋里肯定没放在床头保险,所以最好不要学人家穿西装,黑社会就更不能这样了。
我喜欢枪,从小就喜欢,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掉我的枪的。
没有枪,我就没有安全感。
五
为什么你先杀蠢猪而不先杀了我呢?探长现在站在我身后,你应该先杀了狐狸才对。
我说,你不是狐狸,你是优秀猎手,专杀我这样的兔子。
有一定道理。女人说话了,可是也不一定有道理。她现在站在探长的后面。
我也有枪的。她说。
现在那把枪顶在探长的后脑勺上。
探长说,你这样的女人很危险。
女人说,危险的原因就是:我是贱人。
探长问,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女人说,你把枪放下,我们都把枪放下。
探长说,不合适,这样我就吃亏了。
然后探长说出了他的主意,这样吧,我们都把枪里的子弹打完,再放下,好不好?
女人说,你真是老狐狸。
探长说,没办法。
探长提醒大家,尽量保持距离,最好保持三角距离。
于是大家都把枪里的子弹打完了,并且保持三角距离。
然后呢?探长问,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我们没吭声。
那你们就留下,我回家。
接着探长就又掏出了一把枪。
探长笑得很愉快,我是狐狸,你们俩呢,一个婊子和一条狗,现在狐狸要杀婊子和狗了。
探长把枪口对准了我,你非常危险,所以我只有先把你给解决了。
我无处可逃,那么看来,我只有死了。
该死的,终究要死的,也许我真的该死。
枪响了。
可是我没死。
在那一瞬间,女人忽然向探长冲了过去,于是探长倒地,子弹打歪了。
探长感到挺意外,不过他反映并不慢,他迅速地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打在女人的肩膀上。
然后探长开第三枪,他要杀我了。
可是他晚了,没机会了。我已经扑了过去,我将他的手枪一脚踢飞。
你不能杀我的!探长大叫,我死了,你哥哥全家都要死!
这就是探长,他总有办法保全自己。
所以我只有走。
拿着你的机票,走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
我看着受伤的女人,女人脸色苍白,她问我,我是不是很犯贱?我是不是婊子?
我说,是的,你应该让他杀了我的。
六
我是野狗。我流浪街头。
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厚,簌簌的,软软的。
我走在小街,街上无人,只有我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雪地上。
路边有间小店。馄饨店,我走进去。
我想,我需要喝酒。
有收音机在放着音乐,然后,有个女子开始说话,快乐的声音。
你不开心吗?我可以让你开心的,你不快乐吗,我可以让你快乐的,你好,我是小米,我会让你不寂寞。
我想起来了,小米,不怕黑的阳光节目主持人。
不怕黑的阳光,这名字真好。
小米的声音也很好听,常常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听她的节目,我喜欢她的声音,那声音是单纯的,快乐的,明亮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因为我不习惯倾诉。
可是今天晚上,我很想给她电话。
一连半天,电话都在占线。
后来我终于打通了,可是小米说,今天的节目已经结束了。
我不说话,我突然感到绝望,现在我才来得及绝望。
小米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跟你继续聊一会儿的。
我听到你在流泪。小米说。
我流泪了吗?也许吧。我已经很久没流泪。
小米问,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冰天雪地中,我站在阴暗的角落,我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其实,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在听小米说。
小米说,今天下雪了,也许明天你要出远门,记得加衣服啊。
我感到温暖,一种绝望的温暖。
小米说,不要绝望,好吗?
我说,谢谢,你该休息了。我把电话挂了。
七
我远走高飞,在某个未知的地方,我想我需要休息。
我需要冷静。需要想想我的明天。
也许,如今,我可以拥有“明天”了。
我吃饭,我睡觉,我幻想。
我隐姓埋名,我已经不是我。
我还听收音机。我买质量最好的收音机,我希望能够听那个叫小米的女子主持的节目,可是总也听不到。
在某个夜晚,我忽然突发奇想,于是我给电台打电话,我找小米。
对方是个很好听的男中音,礼貌地说,对不起啊,现在是白天,她到晚上才来上班的。
我苦笑,因为我发现我犯了时差的错误。
小米,有阳光般明亮声音的小米,偏偏要在晚上工作。
于是,我继续吃饭,继续睡觉,继续幻想。
时间久了,我发现我身上有股霉味,我想,我该出去走走了。
我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个又一个人在我眼前晃。
我想,有人群的地方真好,有阳光的地方真好。
可是,我孤独。我更加孤独。
或者,我不配去享受这热闹,不配去享受这阳光,我心理阴暗。
阳光,是需要小米那样的来享受的,她永远那么快乐,那么明亮。
我开始打工,我在唐人街的一个中国餐馆洗盘子,洗着洗着,老板就让我做了厨师,因为他发现我居然很会做菜,尤其是兔子。他不知道,我和兔子有段缘分。
甚至于后来,我做的兔子肉居然成了餐馆的招牌菜了。
日子飞快。
有一天,忽然有人来敲门。我开门,我看到了警察。
警察礼貌地说,我们是来例行检查的,请配合。
然后警察又礼貌地说,先生,你的护照后天就要到期了。
那么看来,此处不留我了。
我又要漂流。
只是却不知道要漂向何方。
也许,我应该回去。
可是回去又怎么样,那里不欢迎我,我在那里没有留足之地,我对那里已经相当陌生。
不,不陌生吧,那里还有个女子,她叫小米。
那么,我就回去吧。我想听小米说话。
我发现我那么希望听到她的声音。
八
我回来了。站在边境,我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而我居然也沧桑,而我居然也脆弱。
我躺在旅店的床上,倾听雨的声音。
我想我寂寞了,我问小店老板,有没有收音机?
不好意思,小老板非常抱歉,我们这里有电视,你怎么不看?电视剧很好看的。
我不喜欢看电视。所以我只有在街上乱转,象个孤魂野鬼。
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了,有一对男女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男的往女人屁股上捏了一把,女人夸张地叫了起来。
路边的老头就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不象话。
我说,你有没有收音机?
老头遗憾地说,我老了,聋了,没有。
我说,如果你有的话,我花钱买了,我出十倍的价钱。
老头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大叫一声,哎,我差点忘了,在二楼扔了一台破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