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石槽:一头牛的粗瓷大碗
那口石槽的来历已经不明。也许,当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开始考虑养一头牛的问题。养牛就需要一口石槽,石槽就是一头牛的粗瓷大碗。这样,即便光阴再过贫瘠,我们也能安然度过乡间的苦难岁月。也许,是分队那年,当队长摇着一面小旗子分完了牛羊,面前只剩下一口粗笨的石槽。队长看着赖在一旁不走的父亲,说,宋老三,相中了?相中就领回家吧,日子久了也能捂热。
当然,领回一口石槽的父亲,并未把石槽放在被窝里。他要喂一头牛,要耕耘属于他户头下的所有的土地,要喂饱我们一大家子人。
石槽安放在牛屋里。牛屋是一座更加低矮的老房。门很矮,差点碰到牛的犄角。门框很窄,只能勉强挤进一头牛。牛屋也是我和父亲的落脚之地。秋天,父亲用秸秆和麦草,搭好一张软软的床铺,想起来,简直好过现在的席梦思。椽子头处,屋檐下,有我踩着门板放进去的连环画,和故事书。煤油灯燃起来了,蛐蛐声从门缝里,墙角处,和石槽底下传来,像一串清凌凌的音符,蔓延在牛屋的角角落落。父亲进进出出,把割来的青草和麦皮在院子里一遍遍淘洗,然后放进牛槽里。牛是温顺的动物,牛的咀嚼像一个颇有品味的民间美食大师。撮来撮去,吞进一大口草料,迷上眼睛开始咀嚼。沙沙,沙沙,仿佛一缕轻柔的风,弥漫在灯光昏暗的牛屋里。风与音符,想一想就让人陶醉吧,就是在如此美好的意境下,我用指尖蘸上唾沫,不知疲倦地翻看故纸堆中的故事和神话。
有时,一个人的欲望不可太多。眼睛只用来看该看的东西,耳朵只用来听天籁发出的声响。味觉,最好学一头眯上眼睛咀嚼草料的牛,幸福而满足。
老屋的土墙上,牛用犄角刻画着什么。也许累了,想以此化解身上的烦躁与不适。也许不是,我在多年以后造访曾经的老屋时,在那堵墙面前陷入沉思。这是一幅无言的版刻:背景是天空和大地,苍茫的远处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飞鸟,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是葳蕤的庄稼和野草。多么深刻的寓意啊,多么让人心惊的领悟。一头在土地上生活多年的牛,它的沉默只能向一堵深厚的土墙倾诉。拂去上面粘连的蛛网,仿佛就看见一头牛真诚的模样。它依旧在咀嚼麦皮和青草,只是深邃的瞳孔里,慢慢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石槽,无名无姓的石头,甚至你不知道一口石槽的家居何处。但石头一定来自葱绿的山林。某日,石匠的大锤与钢钎,从一面峭壁上,轰然撬下。它知道,它的命运将从此和乡村维系在一起;从此,将和一头忠诚的老牛,陪伴寂寞而劳苦的光阴。
那口石槽的石壁上,经过牛舌多年的打磨,早就光滑如镜。石头,钙,筋骨,当一头牛饮尽落寞,苦渡大地上的光阴时,莫非上苍已经伸出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那鞭痕处处的皮毛。
其实,父亲不喜欢责打牛。父亲的脾气像极了一头温顺的老牛。阳春三月,燕子的呢喃融化了小河滩上的最后一层冻土,父亲赶着牛,缓缓走出庄稼院。把鸡鸭撇在身后,把鸟鸣挂上枝头。一头牛知道自己的责任与重担。你看它站在大地上的身影,无惧无畏,自始至终,以静默坦然面对瑰丽与多变。那黑黑的泥土,袅袅蒸腾的鲜活的地气,繁衍着生生不息的野草与粮食。
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满野的谷物与野草,就是为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没有人想象当生活的家园如此空荡,是不是就少了哲理与思想。一口石槽的伦理就是将冷硬的石头打磨成可以温暖灵魂的器皿,一头老牛的姿态就是向天地日月觐献一生的血肉与忠诚。
而今,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庄稼院里,脑海里扑面而来几个简洁的词语:父亲,老牛,石槽,静静的庄稼院,依次在心底复活。
听听那滴答的檐雨吧,在不紧不慢倾述流淌的光阴。变的,依旧在变;不变的,依旧在沉默。像一座蹲守在时光角落里的禅,凝神处,莲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