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杂记 背监规

凡是进去过看守所的人，都应知道监规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前脚进去，转脸24小时就被释放的，也很难不了解监规这个概念，就像进过学堂的人，不会不晓得黑板、课堂、书包这几个名称一样。
监规，监所内之规矩也。“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看守所内自然也有自身的条条框框，监规是全国所有的监所对犯罪嫌疑人作出的统一要求，那是贴在墙上，但要记在心上，落实在每个人一日之内24小时的行为上。
想想也可以理解，五湖四海，互不相识，穿着同样颜色的号服（一般为桔黄色马夹），突然某一天，大家走到一起来了，背后的铁门“咣当”一声合上，以往的名誉、地位、金钱、权势……都随风而去。同一间水泥房，同一张木板床，同一个梦想也就开始了。吃、喝、拉、撒、睡24小时在一起，原先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心性脾气、谋生手段、文化程度人各不同，千差万别，想想谁的心情会好呢？都是同性别，难免斗嘴磨牙，几十人在一方不足30平方米的铁门水泥房内，没有个规矩怎么行呢?
监规全文不含标点符号，432个字，掐头去尾也就是309个字，内容不多，与每个嫌疑人的一日生活息息相关。总共8条，多是“不准……，遵守……”，例如“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压凌辱和殴打他人，不准强占窃取他人食品和财物”等等。
好懂，易理解，当然也好记。
反正也没事，识字的抬头看看，一句一句十几分钟也差不多记下了；没文化？很好办，自有早入监者“传、帮、带”，念一句学一句，读一遍学一遍。一般至多半天也能磕磕巴巴会背下。不论老的少的，识字不识字的，都要烂熟于心，像平常领导们所讲的那样：入耳、入心、入脑。
背监规是必须的，“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理论上的不清醒往往会导致政治上的左右摇摆，而政治的左右摇摆则会导致行动上的不坚定”。类似的话语不禁脑中浮现，背这么几句话，实在是“小菜一碟”。
既有制度，就有落实，也就有检查，有人去督促和考核。一般入监所三天内，管号民警会进行提问，不是集体背诵，学学南郭先生亦可。而是抽查，也就是像老师让学生背课文一样，“你！背一遍，”民警这么一句，手一指。被抽到的多会立正站好，哗哗哗背一通，也算过关了，不会背，那可不行！不光要挨训，可能还会“单兵操练”，甚至带点惩罚性质。当然因为国情所在，惩罚的内容和方式也就不便细讲。
总而言之，违反了监规那惩罚很厉害，不会背监规本身就已经违反了规定。为此每个嫌疑犯们学起来是很认真的，恐怕一辈子的学习效率在看守所是最高的。如有此劲头，混个博士头衔当不成问题。有时管教民警忙不过来，室内的自治组织自会有人协助、督促、检查、落实监规情况，多是室内“刑长罪重”的资深者贯彻落实。
这不，早饭刚完毕，老A就把刚进号没几天的老B喊了过来。
“老B，你背背看”，老A背对着贴在墙上的监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主考官的样子。
“我、我、我只会一句”，尻！哄堂大笑，差点引来巡逻民警，要知道，老B入室已有48个小时了。
“咋？一句？你真的假的”，老A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就会一句”，老B自感理亏，低着头。
“一句也背，让大家听听，我不信你就会背一句”，老A提高了几十个分贝，表情严肃起来，像抓到了作弊的学生一样。
“……服从，服从管教，服从管教”，老B瞅瞅墙上的监规，结吐出了几个字，不知是紧张，还是原先就口吃。
“不要看墙，自己背”！
“我、我、我……”实际看也没用，不到50岁的老B，三天前签延长拘留手续时，名字还是别人代写的，整个一彻头彻尾的天然纯文盲。“我、我、我脑栓塞住了几个月的院，脑子不好使，真、真是的”。老B看起来是真有口吃，虽不会背，但也不忘了强调下客观原因。
“你识字不？”老A仍不舍弃.
“不、不识字。”
“老C，你一句一句的教他，我不信一上午教不会他，”老A也真的没有招了，可偏是个认真的主儿，正式高中毕业的他脑子好用，要不然能在短短三年内虚开增值税发票5.3亿元吗？也算是高智商犯罪了，“不就是服从管理教育，认真执行《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不准抗拒和阻碍看守民警和武警执行公务，就这一句，这是第一条，大家听听多简单，我不信教不会你老B”，老A嘟嘟嘟机关枪扫射一般把监规第一条背了个一字不差，要差就差一个标点符号了，同时双手拍的啪啪响，炫耀似地以身作则。
回头想想也是的，就这么简单。
老A不光认真，还有点倔，好面子。在4号囚室内算是狱历最深的啦，1157天，不知教过多少“学生”，再说承蒙民警“恩典”，让咱协助“工作”，那是看得起咱。整个室内要是抽查到一个不会背的，而致使管教民警W失面子不说，自己的老脸往哪搁。不论你是谁，在外多牛b，都要背的。“认识胡X涛，还是不能孬。认识X小平，不会也不行。”这是老A时常告诫大家，并与众人勉之的名言。看样子老B在劫难逃，“监规恢恢，疏而不漏！”。
“第一条，服从管理教育，不准……”，那边“老师”老C已开始“单兵操练”老B。老C年龄并不大，顶多二十一、二岁，只不过早生华发，长相旧点，入所也有60多日。是贵州人，大学毕业后因同学打电话相邀而入伙搞传销，从而联络别人，把一个女学生逼得跳楼致轻伤，涉嫌非法拘禁而入监。口音难改普通话，但基本用力的去靠，还是可以听得懂的。
“第一条，服从管教，服从管教干部……”，错，又错啦，像巩汉林教“慈禧太后”报菜名一样，大概栓塞的脑子里光想着管教干部。老B使劲的学着，但还是错了。
“来，一字一字的学，服-从-管-理-教-育”，老C像往地上种字一样，一字一字地吐进老B的耳朵。
“服-从-管-理-教-育”，我的妈哟！终于扳过来了，老C长出了一口气，老B也像鸡下蛋一样憋的小脸涨红，接下一话题。真是的教的费劲，学的吃力。
……
大概是口渴了，老C转身到自来水笼头跟前，张嘴趴下接了两大口自来水。
回过头来，检查一下学习效果，叫老B马上背一遍监规第一句，“温故而知新”吗？
“服，服从管教”，唉！涛声依旧，眨眼就忘啦，真的是让老师欲哭无泪，老B也不停地拍打着脑袋，要是这回来支“维脑络通”或许好些。
“老 B！真学不会还是故意装的，半小时尅一句！”老A头拧着瞪了一眼，看样子真的是生气啦。就是头猪也教会爬树了，说不定今天上了班管教民警W会来抽查，万一逮到老B麻烦可大了。
“真、真、真的学不会，老师只教我半年就不愿教、教我了！”，老B继续找出理由，意思是我天生不是上学识字的料，或许是埋怨幼儿时的启蒙老师吧。
“老B，问你个事，哎，你知道猪八戒的娘怎么死的吗？”一旁的小D笑嘻嘻地插话。
“不、不认识，我哪知道！”
哈哈哈！众人再也忍俊不住，那声音虽然隔着铁门，估计整个号区都会听到。
“咣当！”铁门打开了，管教民警W一身戎装威严地出现在门口。
瞬间，鸦雀无声。
“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多大的喜事！”刹那间二十张嘴合拢了，大概要抽查背监规，老B此刻站在离门最远的地方，唯恐抽到他，头低着，恨不能变成孙悟空，钻入地下。
“都站好！双手举起，抱头！靠墙！”威严地命令着，有胆大的还不时地偷偷趁机瞥两眼墙上的监规。生怕背错一个字，有的自信有加，抽到也不怕，只等W民警发话。
“好！今天查违禁品！”
老A，老B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了许多。
违禁品检查是按照监所的要求，例行的安全检查，主要检查是否有烟、火机、针、钉等引燃物和锐器，防止出现安全事故。特别是烟、火之类的，大热的天，万一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把几十床被子点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要知道在囚室内根本不可能出现，进号前的每个犯罪嫌疑人全身上下搜了好几遍，口袋搜的比脸还干净。想自杀、自残，门都没有。沾金属腥的都不现实，比坐飞机过安检还难，更别说火种了。
一个、二个、三个……二十个人的全身摸了个遍，啥也没有。死热的天，一个裤头，一个黄马夹，一目了然，连个苍蝇也藏不住。
“每个人的随身物品，方便面、矿泉水都整好，摆出来！”W民警看样子也是走走过场，例行公事。
一个、二个、三个……大概查到第9个的时候，突然W停了下来。
“谁的方便面袋子，谁的！”W站起来，指着面前的一盒“康师傅”简装方便面空袋。
……
“谁的！主动讲！”声音提高了。
“到底是谁的，难道这点小事我还查不出吗？主动坦白可以从轻，否则别说不客气”，W开始动怒了。
大家的身子慢慢转了过来，庆幸、惊奇、麻木、漠然、害怕、幸灾乐祸的复杂混合眼神慢慢地聚在了小D身上，早已脸色苍白，虚汗直淌的小D大热天几乎要哆嗦。
“报、报告干部，是我、我的”小D低下了头，同时W管教从一袋吃了一半的干方便袋里慢慢举起，两手指夹出一根烟。
尻！人赃俱在。
那一刻，空气几乎凝固，所有的目光几乎要把小D烧焦。违禁品私自携进，那可是严重的违规，依相关规定，轻者戴械具，重者要关禁闭15日。械具可不是好戴的，一般以7天为限，约5公斤的铁家伙挂在脚上，手戴铐子，可想而知，那可是7个24小时，连吃饭解手都要有人协助，更别说翻身睡觉啦。我的乖乖！这下麻烦比监规背不下来大了。
“我认罚，认错”小D几乎要哭出来了，要知道，为了调到这个老年病号，那在政法机关据说混得不错的小D叔还是特意托人“关照”，才有此“美室”。
“报告干部，小D不懂事，下次改正，嘿嘿，责任在我，责任在我，嘿嘿”。老A毕竟见过世面，赶紧堆笑检讨“工作”失职。
……
“这样吧，也行”，W管教扫视了一圈“黄马夹”们，口气松了下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或许是看在老A求情的份上和大家乞求的眼神，拟许是小D叔的那张脸。冰一样的脸稍稍化冻，大家悬着的心稍许放松。
“我再也不敢了，”小D嗫嚅着，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不过，不过惩罚还是必须的”，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该不会……，“罚小D抄写监规80遍，明天上午8点交过来”。判决终于下达了，大家悬着的心掉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连说：“好！好！今天W干部照顾小D，小D还不谢谢W干部”。
“谢谢！谢谢！”鸡叨米似的，小D连连点头连脸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擦。
“咣当！”铁门落锁，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
哇！小D太幸福啦，抄写监规总比戴械具和关禁闭强多了。不知是幸福的泪水还是汗水，小D跪到室内马桶前的自来水管下，饮了个痛快，笑的很甜。
“小D、小D，你抓紧抄写吧！”有人忙拿出纸和圆珠笔芯。
“哎，不对，小D你想想，80遍？一遍400多字，3万多字，你一分钟能写多少字，算一下，一秒也不休息，一小时3000字，要十多个小时，不休息也干不了。”老A若有所悟地念叨着。
“对！可能吗？根本完不成？”
小D脸色瞬间晴转阴。可不抄写是不可能的，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小D一声不响地趴在木板床上开始抄了起来。
“小D，我、我真的很笨。如、如果我识字就帮你干了”，老B凑了过来，蹲在小D跟前。
“滚！”
“背你的监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