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情感小说 >> 迟到的吊唁

精品 迟到的吊唁


作者:jl板池天琴 秀才,226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91发表时间:2012-04-02 10:43:38


   轰——轰——!
   炮声?雷声?像石滚车在古老而深邃的石板街道上行进那样,轰隆隆地在边界的群山中滚动。似远又近,似近又远。山风习习,不时扑进车窗来,粘巴粘巴的,散发着硝烟的腥味。客车,大概接近了边界敏感地段,车厢里恢复了嘈杂——旅客登车,车出站后一段时间的那阵嘈杂。
   哎!听说这一仗,小贼又丢下几十具尸体,号称钢铁连全被吃掉,连长阮文吹也被击毙嘞!
   嗤!什么钢铁连?就是它的连长阮文吹吹起来的。
   确实,我军打得够机智,够英勇咧!
   几位旅客在议论着前天的战事——这是边界城乡近几天的特大的新闻。谁不在议论?
   我心境不好,仍伏在前座位的靠椅边沿。
   不!这一仗,若果没有一位老猎手带路,从侧面包抄一出奇不意打击敌人,我们连队不会打得这么干静俐落,那么痛快咧!一位衣服有四个荷包的军人插话,使话题更加鲜活更加新奇起来。这位军人,抄湖南口音。停了一会儿,他深沉地说:可惜,这位老猎手他——
   啊!他怎么啦?
   ……?
   他……
   我心一怔,抬起头。见那位军人在低着头,像在默哀。我问:同志,那位老猎人是哪个寨子的?
   就是我连队原驻扎的寨子陇其屯呗!
   啊!那就是甘祖布老(壮话:即大伯)啊!这么说,布老牺牲的消息是确凿嘞!原来我还持怀疑的态度——认为甘祖布老不会有事呢!
   你认识他?军人抬起脸,两眼浸泪,落漠似地在审视着我。
   不但认识,而且……我心突然一阵绞痛,几乎说不出话,哽咽着:看来消息确凿了,我正赶去吊唁他老人家呢!
   车厢受到感染,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心痛,让人窒息。
   父老乡亲们,旅客同志们!军人站了起来,抹去泪花,朗声说:甘祖布老是一位老猎手,老英雄。他的牺牲,我们部队和你们一样,是极其悲痛的。但是,只悲痛不行,我们应化悲痛为力量——我是到指挥部为布老请功回来的。我们都要向布老学习,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接着,他讲起了甘祖布老牺牲前后的几个故事片断。
   军人侃侃地谈着。甘祖布老的高大形象,在我的面前叠印着——他那消削的脸庞,他那严肃而慈祥的眼睛,他那爽朗而幽默的话语……
  
   2
   我是十多年前认识布老甘祖的。
   那时,皮货出楼挺红火。县里决定召开狩猎先代会。一天,我奉命到布老所在屯_陇其采访。
   陇其地处金龙镇的东南侧,傍着陇岗自然保护区。山高林深。到寨里一问,寨里老者都说甘祖和寨里的青壮年人,都到陇房山坳打猎去了。狗叫得十分厉害,兴许在穷追着野货呢!
   新奇,少遇。不说千年碰上一回,对我们这些三门(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干部说来,一生恐怕难得碰上一回呢!不管怎样,我得上陇房山坳去看一看,体会体会打猎的韵味。说罢,按屯中老人的指点,独个儿兴致勃勃地上山。
   上得山来,在经过一处枫树林时,被一根横牵路中的粗绳拦住。我以为是看牛娃子开的玩笑,动手拉了拉绳子。树上有人发话了:喂!不要扯掉绳子啊!那是警戒线,扯不得咧——
   话未说完,狗叫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只黑不溜秋的家伙窜出刺丛,嗖嗖地朝我扑过来。我一时懵嘞!
   你,不要命啦?还不快上树?树上的人吼着。
   我这才惊醒。才爬到树桠上,那家伙已窜到树下,朝树杆不要命地掀,不要命地咬。多险呀!
   砰!——
   树上枪响了。那家伙哼地一声倒在树旁,抽搐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一位40来岁的大伯梭下树来,走到我所避兽的树下。他穿着一套家织青布猎装,掮着一支乌亮的鸟铳,腰间围着一根青帕,挂着一只海螺,站在那里,俨然不远处的炮台山:高峻,凝重。我也梭下树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盯着我。是凶狠?还是慈祥?我辨不清。
   你这人也真是!他似乎十分庄重地说:受伤的野猪,对你这山外人讲礼性,是么?你爹妈给你三条还是两条性命?说实了吧!你的命,只一条,而且你爹妈不是用一两碗饭就把你养得这么大的呢!万一被它那个,值得么?
   嘿!真绝。人生面不熟,开口就教训人!我心里嘀咕着。
   也许,我挺尴尬。他瞥了我一瞥,抿嘴笑了笑,取下海螺,嘟嘟地吹了两声,抬眼看看天色,说:干部,你要到哪块去?
   就到你们寨子。
   有哪样事?
   采访一位老猎手——甘祖大伯。
   哦!
   他在家么?
   唔!大概在吧。
   这时,林中钻出几位年轻人。见了我,都没名没姓地招呼:干部来啦!之后,便抬起野猪,嗨嗨荷
   嗬地下了山。
   是夜,我投宿在支书阿芒家。我说明来意,阿芒就摇着脑袋,像摇拨浪鼓一样,说:嗬嗬,甘祖可有点倔咧——你想从他的牙缝里抠出星点什么经验来,难啊!
   倔?犟?
   他,生性这样!阿芒补充说:石头脾气呢!
   石头脾气?这话怎讲?
   阿芒说:不说远的。那年——就是1969年,老队长因头两年被造反派游斗有怨气不愿再当队长了,大伙推选甘祖顶上。他正值而立之年,有文化,有魄力,是一块料子,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是他坚决不肯。我三次上门动员,他都摇头摆手,把猎枪杆子拍得啪啪响。说:老支书,你不要帮我倒忙咧!我笨嘴拙舌的,揽队长这种官,总得费口舌的,我奈不何呢!我迷上打猎咧……要是要他去打猎,不要你去动员,只要一听到哪个地方的庄稼被野兽糟踏,敢情他饭都顾不上吃,拎起猎枪就走;追赶野猪什么的,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睡都行。你说,他倔不倔呢?!
   说话间,门外有人同阿芒的老伴说话。阿芒耳尖,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说:呶!说曹操曹操就到——甘祖来了。话才停音,门口闪进一个人,牛高马大的,庄庄正正地站在那里。一看,正是下午在山上教训我的那个人。我急忙上前打招呼:哦,您就是甘祖同志?他说:我还不是党员,你就依你爸的年龄称呼我吧。估摸你爸比我小,你就称我为伯伯,壮话叫布老。
   哦!你好,甘祖布老!我说。
   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哎!并说:在山上,你说要找我。现在,我接你来嘞!我不会讲客气。我家住的,比支书家差,但吃什么野味,支书可就比不上我了。今天大伙儿打得一头7-80斤的野猪,一家分得好几斤,晚饭就到我家吃,喝它两杯三花酒,就边喝边谈,你要什么我就谈什么。我把老支书也请去,我阿爸好久也没同支书聊家常了。支书知道的情况还多些,他老人家也就多提供一些吧!走吧!支书阿叔!我爸在屋里等急了呢!
   当晚,三人边喝边谈,喝到但夜,也谈到了半夜,一篇有斤有两的报道就写成了,除被狩猎先代会使用外,省报也刊用了,口碑很好。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到这个寨子采访,必到甘祖布老的家里尝野味喝三花酒;布老有事进城,就到我家吃宿。你来我往,情同手足。岂只是认识呢?!
  
   3
   轰——轰——!
   炮声?雷声?在边界的群山中滚动。渐去渐远。我的回忆似乎被打断或淹没。然而,它不!相反,它把那位军人介绍布老的事迹与我的片段回忆相连在一起了。
   ……
   反击战前几天中的一天。甘祖布老正在晒楼上摆弄野货的皮毛,这是他近几个月来的收获。突然,几个尖厉的呼啸,从边界山那边疾飞过来,紧接着是轰轰轰的爆炸声。几年来,边界的其它地方都遭到邻国炮弹的袭击。这回,炮弹肆无忌惮地打到他的寨子来了。他站了起来,朝炮弹的来向默默地凝望,紧接着胸腔里轰轰地升腾起一股股烈火,上下牙床磨得叽叽地叫,最后擦迸出几句带火药味的话:夏天一过,冬天就不远了,几只秋后的蚂蚱,你们的日子不长嘞!看我们怎样收拾你们!
   这时,驻军派战士们进寨来了,挨家挨户地动员乡亲们到炮台山侧的山洞里躲避。甘祖布老对战士们说:我不走,我死就死在自己的家里。说话时,支书阿芒来了。他向甘祖传递着噩耗,说村小学和傍在小学旁边的养老屋被炸毁了,农阿婆和照顾她老人家的小桃花被炸死了。要甘祖立即离开家里,到山洞里去躲难。阿芒和战士们再三劝说,甘祖布老无奈,只得离开了自己的家,到山洞去。但一路上,一想起小桃花平时左一个甘阿公右一个甘阿公地亲热,又想起农阿婆平时踩死一只蚂蚁还心痛的老诚样儿,眼下被那罪恶的炮弹给炸死了,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肚子里。到了洞里,阿芒和战士们离开山洞后,甘祖布老就揹起柴刀,拎起猎枪,沿着从炮台山婉蜒开来的那条干溪,悄悄地上了边界山。
   这是两国传统的边界线。文革中,甘祖的阿爸甘卫曾被批判,说他打猎是搞资本主义,把他押到寨中游斗;还说甘祖是兔崽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当年的一天,甘祖曾跑到这边界山上,来到边界线的石墙边。他想一跨步过边界去,就到自太公以来都结拜为兄弟的农思华阿叔家,再也不回来了。看你们还批判什么资本主义吧!然而,他想到家里还有阿爸阿妈,还有内人和小孩甘和,他跑了,那些人会找家人要人的。再说,自己是中国人,有国又有家,为什么跑到别的国家去偷生呢?我们的祖先曾说:才(蛇)鱼窝里死,老鹰恋老巣。动物能如此爱窝爱巢,何况我是堂堂正正的人呢?虽然,平日打猎,有时也随意跨过国界去,但现在跨过国界去性质就不同嘞!想到这里,他心里坚定地说:不!我不能过去!这是当年的事了。当下,他又一次单人独影地到边界山上来。他要亲自问一问,为什么当年同志加兄弟那么亲热,现在竟把炮弹炸到我国的土地上来啦,而且炸毁了房屋,炸死了人?那是为什么?
   兄弟!你怎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呀?真巧,农思华这时也恰恰走到边界来,见是甘祖,忙问。
   你呢?怎么也到这儿来?甘祖反问。
   两人各站在各自的国土上,中间是边界石墙。面面相觑,似乎无话可说。疑惑、茫然、愤慨,错综复杂的情感,在两人的脸上、眼光里析出。
   我问你:过去两国是同志加兄弟,怎么现在老弟竟打起老兄来啦?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对视了半天,甘祖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迸出来啦!
   你去问黎崽黎孙(注:当年邻国中央总书记黎笋)吧!农思华说:他传下话来,说中国占领了他的土地。
   岂有此理!甘祖说: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国家的领土,一百多年前,法国侵占了你们的国家,还想把这边界的几个乡的土地划过去,是当时的边防总督苏元春争回来的。分明黎孙在说瞎话……
   说实的,我也是想不通才到这里来的。农思华说。
   好吧!黎孙编造谎言搞侵略,我们要同他算总帐!甘祖咬牙切齿地说着,气呼呼地下了山。
   好!你们清算黎孙的总帐,我支持你们!甘祖走了一段路了,农思华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甘祖布老从边界山下来,正值军民联合举行声讨会。他二话不说,双手捧着小桃花的尸体,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趋地走上主席台。台下即向起愤激的口号声——
   坚决清算小寇的罪恶行径!
   还我小桃花!
   还我农阿婆!
   ……
   口号震天,群情激愤。驻军孟连长上台揭露最近一段时期邻国小寇侵扰我边界地区的10多起事件,打死打伤我边民20多名的罪行。接着是阿芒支书和几名战士上台进行声讨,坚决表示:一定严惩小寇,讨还农阿婆和小桃花的血债!
   过了两天,自卫反击战打响了。部队过境前夕,甘祖缠着阿芒支书陪同,到连部请求加入部队参战。说没有钢枪就用鸟铳也行。孟连长左右开导,甘祖仍执意要去。无奈,孟连张和阿芒支书上妥,就安排他在后方的炊事班里,还搭上许多道理,甘祖才勉强应允。头两天战斗,比较艰苦——我们在明处,敌方在暗处,又占据有利地形,部队伤减员多。甘祖同其他后勤人员一起,两天两夜不合眼,两眼红肿像两只熟桃子。后来他听说部队进程缓慢,主要原因是敌方正面火力强。他就找到孟连长,建议采用正面强攻和两侧包抄相结合的战法,一口一口地吃掉敌人。并自告奋勇地给部队带路。甘祖的建议恰恰同部队研究的新的战术相吻合,第三天就开始实施——由甘祖带路,从一条秘密的猎路过境,包抄到敌方后面,歼杀敌军。结果,把敌军号称的钢铁连吃掉了,给大部队打通了向纵深进军之路。
   就在追杀逃敌的山上,甘祖布老触响了敌军埋下的地雷,为国捐躯了!
  
   4
   在客车里,给旅客们介绍甘祖布老的那位军人,就是孟超连长。
   孟连长说:甘祖布老在临终时说,孟连长,我不能看到部队胜利回师了。我走后,请你把我埋在炮台山上,让我的灵魂日夜住守着祖国的边疆……部队就应允了甘祖布老的要求,把他的坟茔同烈士的墓冢排在一起——烈士的坟茔就设在炮台山上。
   ……
   同向烈士们一样,我在甘祖布老的墓前,也献上一束冰晶玉洁的白色野蔷薇,看着耸立着的永垂不朽的旌碑,泪飞如雨。然而,泪,终究弥补不了我的遗憾,永远弥补不了!因为,我没有赶上边界军民为烈士、为你——甘祖布老而举行的那庄重而神圣的吊唁……
   (笔者按:此习作写于当年自卫反击战后的第八年——1987年。今刊出来,作为《情爱无界碑》的姊妹篇,以飨读者)

共 4903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自卫反击战初时,多年采写对象老猎手甘祖布佬给部队带路触雷牺牲,赶去吊唁,但迟到了。迟到的吊唁,庄重而神圣的吊唁,泪终究弥补不了遗憾,永远弥补不了。向烈士致敬!【编辑:上官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40225】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2-04-02 10:44:03
  精彩故事,荡气回肠,热血沸腾。
联系QQ:1071086492
2 楼        文友:jl板池天琴        2012-04-04 22:37:55
  谢谢推荐!问安上官竹编辑!
攫采出生地(桂西南)和工作地(湘西南)的山花酿就如蜂蜜或美酒般的清醇
3 楼        文友:铁禾        2012-10-12 23:29:48
  生动的一个小说作品了,丰富的情节,有意思,有意味。
铁禾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