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寒冬腊月，西北风猛烈地呼啸着，猩红毯子临时搭建的灵台随风飞舞，桌子上的烛台已经被掀翻过几次，按照风俗来说这是要走的人有未了的心愿，想借着老天爷的手发泄一番，阳光是少有的清冽，大概是昨夜刚过了一场雨的原因吧。灵台的两边跪满了我的堂兄堂姐们，刚过世的父亲是家族同辈份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二伯母站在风口里，风吹着她的棉衣紧贴在瘦小的身子上，使本来矮小的身子越发短了许多，我很纳闷她干涩的眼睛怎么会流出那么多眼泪，她一边拿袖子擦着一边絮叨：“小五子哟，你怎么走了呢？你去哪儿了呢？我的亲兄弟哟！昨天好好好的哟！人呀！你活了个什么事？你要去哪里呀？”我听着二伯母的话，端详着父亲的照片，心里想起以前父亲说过的话：“二伯母是童养媳，从七岁就来到了我们家里，是在灶房里长大的女人，虽然受尽了这家男孩子的欺负，但是她却是这家媳妇里最温顺的一个。”我的眼光游移不定，我一直在想二伯母的话，想我的父亲去了哪里，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虽然我很想挤出几滴，我下意识的看了看父亲的照片，还好他还是那么慈祥，我心里一阵窃喜暗暗感谢我的眼镜，它让别人看不到我的表情，我扭过头看着堂前的兄妹们，二伯母的女儿芬是跪在右排的第二个，此时她或许是跪的累了，干脆坐了起来，回身打量着其他的堂姐妹，除了傻子姐一脸的悲戚，其他九个人都含着欣喜的左右张望，她们都在人群里寻找各自的丈夫，离上客的时间还远，这些女婿们都远远的站在外面。
　　 “我们家的还没上过这样的台面，还是大姐夫有经验……”她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我猜想他们是来比拼各自的丈夫了，不是来看我父亲的，想到这儿我感到一些悲凉，鼻子发酸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堂姐芬忽然吃吃的笑起来说：“呀哟！差一点都不行，我怎么就没觉得伤心呢？真不是我爸爸死了那会，呀！腿都跪得麻了，疼得厉害，真是上了年纪了！”她边说边舒展着自己的双腿，豹纹的紧身裤让我眩晕，我好不容易要流出的泪又缩了回去，挨着芬身边的枝是排行里的老大，索性坐直身子掏出了香烟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吐出的烟雾很快飘散，她斜眯起自己的眼睛嘿嘿的笑着说：“不用你笑，一会五叔该生气了，回头晚上来吓你！”
　　
　　 “哈……我说的是实话，说实话不用挨打！你看看这一群人哪一个脸上不是笑眯眯的？你少吓唬我，咱五叔活的那会，我没少和他开玩笑，就当走之前的玩笑了，哈……”芬姐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子。我看着她的脸没有一丝悲戚，这哪是葬礼？这是唱大戏嘛！我觉得心里越加悲哀，我很想找一个和我一样的眼神，可是眼前分明晃动着一群笑脸，我的妻子温顺的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笑，一边的大哥黑着脸，但是表情却是放下了重担一样的舒坦，两道浓浓的眉毛要飞起来，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悦，我猜想大概是觉得父亲活着与我们没多大益处了吧，唉！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催过我几次要我陪父亲去市里的医院检查身体，电话里母亲说：“二小子，你爸这几天老嘟囔心里闷得慌，你哥哥陪着去了乡镇医院也没查出个事，你赶紧回来一趟吧，开车拉着你爸去城里医院看看。”那几天我心里有一些烦，胡乱地答应着母亲，后来母亲的电话又过来几次，我也忘记了。
　　 昨天夜里母亲突然又来电话说：“二小子，你爸爸不行了，赶紧回来吧！”那一刻母亲的声音像从另一个时空飘过来，恍惚间我回到了家里，屋子里没了往日的整洁，乱糟糟的透出了一股死气，父亲已经过去了，脸色很黄，嘴巴张着露出发黄的牙齿很难看，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心想这是我的父亲吗？那个浑身力气高高的举着我的父亲吗？他究竟是怎么了？我很想挤出几滴泪水，可是我想不起眼前这一张难看的脸和我有多大的关系，我看着一边的母亲也是一样灰黄的脸色，不同的是母亲的两只眼睛是眨巴着，她一直絮叨着：“我前几天陪着他去打针，他老说难受……”这一瞬间我像是在梦里见过，我的妻子忽闪着睫毛冷着脸看着我，从她不断眨巴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是在担心这一天我们会少赚多少钱，这眼神就像前几天一样，那时候我是想回家陪父亲看病，可是她说：“正是安装铝合金忙的时候，你停一天就是几百块钱的损失，你爸爸也是老毛病了，让你妈妈陪着就好了，在说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大哥嘛！”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渴盼，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我们的小家正是爬坡的时候，我也想多赚点钱，钱多了好呀！她说的也对呀！父亲的病也是老毛病了，每一年的保养药费都要花几万元钱，这些钱都是我们兄弟俩分摊，看着和自己年龄一般大没有父母负担的同学，早就去市里买上了楼房，开上了比我好的车子，每一天歌厅舞厅的潇洒，妻子一直在一边埋怨我，那我就依了她好了。可是没想到我活着的父亲就这样走了，那张苍老笑脸透出的慈爱我还是很怀念的，想到这儿我鼻子酸涩起来，我刚要挤出几滴泪水的时候，七岁的儿子欢快地蹦着了过来，推了我一把，大声的欢呼着：“哈……你个小鳖崽子，你追我呀！”跟在后面的是哥哥的小儿子墙，墙红扑扑的脸上沁满了汗珠，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他们欢快的嬉闹，我的心也跟着他们一起欢腾。就这样我一直想挤出几滴泪水，来说明我是一个孝子，可是眼看父亲的棺材就要起了，泪水还是没有挤出来。
　　 随着灵车呜呜咽咽的吹打，堂兄们一脸的肃穆，肃穆的让我窒息，为了表明我是一个孝子，我心里盼望泪水呀你来吧！来吧！可是我的眼睛里依旧没有流出那种叫做泪水的液体，透过灵车的窗口，我看见窗外明丽的阳光，心里反而多了一丝喜悦，我不知道是给谁送葬，我们又葬了些什么？想到这儿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淹没了我，我的泪水滚滚而落，耳边是二伯母的絮叨：“人呀，你活了个什么事？你要去哪里呀？”我泪眼里仿佛看见二伯母皱纹纵横苍脸上绽开了无数朵菊花……送葬的人群渐渐模糊，唯见青烟袅袅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