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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指间★散文】一个灰色的梦 ———— 死之随想录


作者:酸风眸子 举人,3883.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38发表时间:2012-04-08 17:16:08


  
   我记得我作了一个梦,一个关于死的的梦。梦中的情节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其中的痛苦、恐怖、无奈等灰色的情绪弥漫了整个梦境,同时奇怪的是还夹杂着一些“过来人”的心的叹息和所悟。对于一个“死”过的人,世上恐怕已经没有那么多具有诱惑力的东西了。似乎也不见得有“享受”生命的念头。相反,他却极想做一件事:一件过去十分想做而由于种种原因没做成的那件事,于是梦醒时刻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做。我就赶紧先行写下这个随想,“立此存照”。
  
   小时候听到过这样的故事:那些想自杀的人,他们的身后总有一个亲切的声音轻轻地劝导着:“死了好,死了好……”据大人们讲,那是已经自杀了的人的鬼魂在寻找替身,以此超生,像为虎作伥的那个“伥”一样。记得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三十多年前,由于在号称万人大会上被批斗,后又被大队革委会派人追赶得几乎无处藏身,我曾跑到昌黎县朱各庄车站西北光秃秃的大山上。我看见一只野兔,它在离我三米远的石崖上好奇地向我翕动着鼻翼,我不禁潸然泪下。心想野兔还如此自由,我还不如它呀,索性死了罢!于是这“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的念头便挥之不去了。当时倒也没听到什么“死了好”之类的诱惑,浑浑噩噩的从上午八九点一直呆到黄昏,一声嘹亮的汽笛声惊醒了我。我看看手中的火车票,决定下山。这样就打断了我的“死了梦”。于是又开始忝列于活人之中几十年,再于是还写了上述和下述这些无聊和有聊的文字。
   从那时起,我就对“死”这个话题产生了潜在的兴趣。生命因死亡而终结和不可持续,是生的“极致”和唯一的接替。前些年曾有一些学者热热闹闹地打了一场笔墨官司,就是关于“人文精神的失落”问题,讲求的是“对人的终极关怀”。我性也迂、闻也寡,故把“终极”理解为对人这个个体生命的本质意义的考问,就是人的安身立命。那么生与死,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因其一端连着生,一端连着死,可不可以理解为一种所谓的“终极”呢。毛泽东曾经给革命烈士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尽管我对这里连词“的”的用法心存疑惑,但它体现着“终极关怀”的光芒。这个题词是从“死”上“关怀”开始的。“死的伟大”映衬了“生的光荣”。这样说来,死也具备了相当的功利性。话说回来,对于革命时代,追求死的功利性不仅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必须提倡的。同样的功利性在很多宗教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
  
   死到临头或者说死神不停地在你头上盘旋,你甚至能确切地感知它黑色翅膀的拍打声和它旋起的阴冷的风。这时大约你不会惬意,至少肉身上的痛苦必须由自己细细地品味,何况还会有一种“美人迟暮”或“英雄末路”式的失落和悲凉!我有这种感觉的缘由是从一九九五年做脑瘤手术以后,特别是一九九七年得了心肌梗塞以后,连续的每年都要到医院做客,甚至于去几次。实在不行,就作了“介入”治疗,在心血管内安放两个支架。后来仍然不行,又住进北京阜外医院进行放射治疗,像“打烟囱”似的将那根放了支架而又堵塞了的心血管用贝塔射线扫荡一遍——其实也是做了一个不成功的实验品。可以说,从治脑瘤开始,我就与医院,与医疗的高科技手段同时也与死亡结下了不解之缘。
   心脏病的频繁发作,每次都有一种濒于大限的危机。生命中固然有不能承受之轻,但更多的是难以承受之重。那么人,具体说我,怕死么?结论很简单:怕!为什么?就是因为“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如果有个七次八次的那还怕什么呢?可是人对死的态度绝不只一个“怕”字了得。也是一个叫保尔(保尔?蒂利希,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的说:“尽管死亡就其本质来说乃是一切有限生物的归宿,但同时却又像是它们的死敌。唯有人能够十分自觉地面对死亡,这属于人的伟大和至尊。”我赞成他前边的那句。对于后边的那句话,我得骂他:何其狂妄乃尔!据说大象在老病后意识到生命将要结束时,会悄悄地离开象群,找一个僻静所在,静静地咀嚼死亡的过程——它比人伟大而又至尊。而人类却殚精竭虑地“十分自觉地”向着死亡寻求和解或者请求死亡的宽宥,甚至不惜订了屈辱的城下之盟。
  
   中国人对于死的认识多比较一致。虽然儒家认为“大哉死乎”,然而,紧接着就把它跟君子、小人联系起来:“君子息焉,小人休焉。”而且,孔子干脆把“死”的问题虚置或搁置起来。他的“未知生,焉知死”。实质上是重生而轻死,用生的“内圣外王”来对抗死或死后的无知。所以就有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说。取义或成仁,也是对死的理性追求。然而,我总觉得,虚置也罢,理性的追求也罢,都是对“死亡这种动物性的恐惧”的一种解脱。因此,就有了太史公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名言。而且几千年来似乎成了“人死观”最具权威的圭皋。死也就有了“值”与“不值”的“轻重”说和强烈的功利性。庄子虽然有“鼓盆而歌”的美誉,但我以为,那是执着于生的一种表演。至于他的“一死生”、“齐物我”的人生态度和哲学思想,其在意的是“如何生”即怎样活的问题。似乎陶渊明比较旷达:“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想这与当时玄学盛行有关,也与两晋时代人文大环境有关。即使如此,纵观他的作品,也可以看出他所持的生死观的两面性。比如那首著名的“挽歌”里就有“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将奈何”的叹息。重要的是,他的旷达,却使我这“随想录”一下子便定性为“独多虑”的庸人自扰了。
  
   我生性自卑。我有时会表现出十足地自负或者道貌岸然,但那只是表象或者干脆是为了围裹自卑的内核。因其自卑,故格外敏感,凡事大多比别人多虑一层和多疑一些。死神的多次光顾,不可能不令我震颤。有人说:你想得太多了。是啊,一个半辈子举轻若重过来的人,对于死亡这一命题可以做到“不喜亦不惧”?不会有相当一段时间乱着方寸?鲁迅说:“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所幸与先生暗合,可见“中国的老法子”之源远且流长。
   对尚未克服死亡恐惧感的人,是无自由可言的。我想我在几年内老是面对这样一个你不愿理它又不得不理它的“大问题”,我的“不自由”也是可想而知的——好在,经过几年的折腾,我已经克服了那种死亡的恐惧感,可以从容就死——然而仍然克服不了那种失落和遗憾。
  
   据说上帝之子耶稣临终遗言是:“成了。”以我的理解就是大家得救了——以耶稣之死为代价。而我们只有“死了”的等待,像《红楼梦》中的“好了歌”特别是甄士隐的诠释那样。“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们完成了由生到死,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的一个循环。这个循环是凡人式的而不是伟人式的;有其独特的经历,但却有着普遍的经验。所以,人们更加关心的是死者留给后人经验之类的东西,而不是研究垂死的奥秘。人类的文明史就是这样的积淀。
  
   作为普通人,我虽然敬重死者生前的经验,但却不大相信诸如“遗志”、“未竟的事业”这些压在后人头上重压的东西。你的生命已经实践了,你的“志”和“事”都“完成”了。他人只能完成他人的事业和循环。要求他人完成你的事业和循环是非理的。
   从理论上说,生命即使终结,那具遗骸的归属权仍然应当属于生前的那个生命。但是,你既然曾经是一个社会人,你的生命连同你那具遗骸都与你周围的人有着紧密的联系,也就是说,你不仅属于你自己,你也属于他人。一九九五年初,我到上海做伽马刀手术治脑瘤,就偷偷地写了一个“遗书”,并把它藏在一本工具书里,在进入手术室前的那一刻,我把它郑重其事地告诉了陪我去治病的朋友。那遗书的主要内容是“丧事简办”,没有对“未竟事业”的嘱托之类。事后我同妻子谈到这个问题时,我记得妻子以一种十足的不屑说:“那得商量商量。”大约是“好歹也是一辈子的人,后事岂能草草”。当时我不禁哑然:遗嘱是我生前写的,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姑且不论,你总得“遵照死者生前遗愿”吧?这已经成为“国际惯例”了嘛!退一步说,你同谁“商量”呢?谁能代表我同你“商量”?于是我感到一股悲凉袭上心头: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哇!
   我之所以死乞白赖地“争夺”这个死后遗骸的处理权属问题,乃是对现行“处理”死人的方式的一种大厌恶。这种厌恶感随着建墓地、树石碑,以至大操大办愈演愈烈而更加强烈。这里实在应当声明一下:我不是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我至少算得上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提倡并且预计实施“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计划,然而可悲的是,这个计划只能依靠他人实现——我们可以掘开自己的墓穴,但却不可能埋掉自己——这是死者唯一的悲哀和无奈。
   如果我死掉,我祈求我的亲人们对我的处理要遵循三条原则,即:戒排场,勿迷信,少扰民。如能做到这三条,方才是与我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如果具体化就有如下几项:1、不得进行遗体告别。因为那具遗骸只是我的“一半”,另一半,如精神、思想已经融入蓝天。剩下的一半只配尽快地融入黄土。故无论死于何处,都应直接拉入火葬厂化掉大吉。2、除非挚友至亲,不向他人通报,也不接受任何钱物之类。因为这是很讨嫌的事,不是至亲挚友的丧礼,我是很不愿意参加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3、不得设置“灵堂”之类的东西,不焚香,不烧纸,不摆纸扎,不放哀乐,一定要有一点响动地话,就放生前喜欢的音乐,当然生前喜欢的音乐中绝没有哀乐,而且音量一定低些,以其他住户不能听到为准。此举在于不扰民,一切扰民的行为均在“不”之列。4、骨灰可埋在母亲墓旁,不堆坟,不树碑,或者干脆撒在随便什么不太讨嫌的地方,以迅速地融入土地。5、事后在楼下贴一纸“讣闻”:“某楼某室某某,因病医治无效于某月某日亡故,尊重死者生前遗愿,丧事从简,特此讣闻。”
   倘若如此了结,或比这种方式更其简洁,多好!自己活得并不轻松,死后还要被人折腾来折腾去;别人活得也不轻松,你的生和死已经给人增加了累,倘再节外生枝地折腾,岂非让人更累?
  
   生和死的这种关系,除了非正常死亡之外,多是中间连着一条血肉、神经极其丰富的“韧带”——我以为。我曾陪伴三个亲人度过最后的那几个小时,他们是我的岳母、我的父亲和母亲。其中我的父母好像属于“寿终正寝”的那个样子。他们只是不太平静地呼吸,直到咽下他们最后的一口气——实质上此时的精神已经死灭,只有躯体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或机械地惯性运动。而我的岳母当时中年,她的生命应当说处在辉煌时期,肌体与她的病灶并没有“同步”,所以,那“韧带”的断裂是非常残酷的,痛苦二字都难以说明当时她的处境。因此,她乞求给她农药以自戕。还有一个是我姨,虽然我没能陪伴她最后的几个小时,但是对她所遭受的痛苦我还是感知到的,为此,我曾给她预备了很多麻醉药品。她非常爱我,也非常刚毅,决不肯呻吟一声——更不要说哀号了。但我星期天回家看护她时,她就那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肯与我说,甚至连眼皮也不肯抬起一下。她偶尔长出一口气——这表明她此时十分痛苦。她女儿问她喝水不,吃东西不,躺下不等等,她一概不予理睬。我说:“你很难受吧?”我姨用力地,几乎是声严厉色地说:“不难受能死人?!”一个星期后她去世了。我可以想象,这168个小时她老人家是怎样一分一秒地熬过的——那是死神用钝刀子一缕一缕地割断那条“韧带”!
   濒死的痛苦可能是人们怕死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主要原因。既然“趋乐避苦是人的本能。”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贪生怕死是一切生命的本能”?我以为那是一定的。当然我说的“贪生怕死”是有前提和原则的——不损人的。
  
   庄子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我可能算得上“小知”?反正我对于死的问题一度“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虽然,作为一个生命,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观”,既有人生观,何无“人死观”?“人死观”也就是“人生观”的一个组成部分嘛。
   该死就死+能活尽量活=我的人死观。
   所谓“该死就死”,就是一种阿Q式的达观与平静,这就是我在“死”了几次之后悟出的大实话。为此我也对“安乐死”的倡导者怀有绝大的敬意,因为这也属于“终极关怀”之列。
   不知谁说的现在还流传的话,叫做“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真正不怕死的是有着教徒式的信仰,而又为信仰而死的。比如张承志的《心灵史》里述说的穆斯林中的哲合忍耶教派,那是令人感动的“人死观”。而我借用的“死而何惧”,是有一种“该当如此,其奈天何”的无奈。故给自己一点阿Q式的达观——当然我不敢相信他“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的豪言。
   所谓“能活尽量活”,就是追求生命在于存活的本义。有“生”才有你的“命途”,多舛的命途也是人生,“生而何欢”?生才可能奋斗,才能爱,岂能不欢?我虽命途多舛,但我生命的本意是取积极态度的。生命不应当悲观,要悲观只有死——忧患不等于悲观。因此,我不惮其烦、上下其手地向疾病挑战或者说是妥协,为的就是苟求性命于“盛”世,不求即死于当前。
  
   其实,“死之随想”实在也是生的随想。英国人伯?罗素在《论老之将至》中写道:“如果你的兴趣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说得对。我们还是“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为生,为生时的事而努力吧!闲言少叙,填词一首,调寄《狐昼吟》:
   纷纷杂杂,
   断断续续,
   端的是无天无法,狂人日记。
   细数平生恨事,
   回望歧路儿女,
   相忘江湖知几许?
   所憾心性一脉,不断如缕。
  
   青春稼事归晨梦,
   风流总付风和雨。
   临逝川
   几点书生泪,
   天低处
   秋林似火,斜阳如炬。
   (2001年5月初写,2002年5月12日写毕,期间曾到北京阜外医院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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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死亡是人人都必须面临的问题,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你首先是一个早晚要死的人,这一点是确绝无疑的。人没有自由去选择。只是在没有大难临头的时刻人的表现 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已,当我们看到和听到死亡的消息时,我们的反应是:这是别人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如果你哪一天突然面临不幸,面临着死亡时,你才突然发现死亡问题是如此地与自己密切相连,这时你的死亡的思考就是不自觉开始了。本文是作者死之随想录,可谓贯穿了作者的生死观和人生观,也是作者的切身体会,是具有作者独特风味的死亡观,显然作者不是哲学家,更不是死亡问题探讨的哲学家,而给我的感觉是很有启发意义的随想,有些想法甚至比那些搞死亡哲理探讨的人的观念更有意义,我知道现在的许多西方哲学家最大的困惑就是死亡问题,探讨死亡问题成了他们的一个中心。其实死亡是最具个性的事,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是唯一不能由别人替代的事,死亡总是我自己的死亡,那就在死亡时死出唯一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吧,给别人更多的好处吧,像作者那样的对自己死后伤葬的要求还是令人欣赏敬佩,甚至十分感动的。推荐大家思考学习!----秋林【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408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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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林        2012-04-08 17:16:39
  其实死亡是最具个性的事,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是唯一不能由别人替代的事,死亡总是我自己的死亡,那就在死亡时死出唯一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吧。
语境就是一切------荣格。
2 楼        文友:菊惆        2012-04-09 12:59:26
  老师一切安好。
王者的忧伤
3 楼        文友:徐风        2012-04-09 19:08:20
  拜读老师佳作,问候老师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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