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哀公六年》中记载了一个典故：
　　 齐景公非常疼爱年幼的庶子荼。有一次，齐景公和荼一起嬉戏，齐景公趴在地上，口里衔根绳子，扮成牛，让荼牵着走。荼不小心跌倒，把齐景公的牙齿拉断。后来，齐景公临终遗命立荼为国君。但等齐景公死后，握有大权的大夫陈僖子要立公子阳生。另一位大夫鲍牧便质问陈僖子：你难道忘记了齐景公给荼做牛而折断牙齿的事情了吗（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陈僖子不顾鲍牧劝阻，杀死了荼。
　　 这是“孺子牛”一语的来历。
　　 或许，普通百姓在做起父亲之时，也都会在年幼的儿子面前趴在地上做牛。但普通百姓的这一事况不会成为载入史册的大事。或许，齐景公的孺子荼不被陈僖子杀死也不会载入史册。偏偏齐景公给做牛而折断了牙齿的孺子横遭残祸，于是，留下了一段记载。
　　 孺子，一般是指儿童。也就是“妇孺皆知”的孺。
　　 从《史记·留侯世家》中的“孺子可教矣”脱胎而出的一句俗语“孺子不可教也”，在民间早已是很让人们熟悉了的。因此，如果将成年人说成是孺子，那就等于是骂人的了。
　　 一九三二年十月，鲁迅作了一首题为《自嘲》的七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按照鲁迅在日记中的记录，他在那日是为柳亚子写了条幅，上有“运交华盖欲何求”之语，然后郁达夫请他吃饭，他写了这首诗，自称这是“打油”。可见，自嘲，乃是含有戏谑之意的自况。
　　 那么，为何《自嘲》被鲁迅自称是“打油”呢？因为，在作这首七律之前，鲁迅已经有了第一句，第三句是个现成句子的借用（南社诗人姚鹓雏已经写过“旧帽遮颜过闹市”之句），第六句则是古人已有的句子略作改动（清代常州钱季重曾作“酒酣或有庄生梦，饭饱甘为孺子牛”）。鲁迅在一首诗中借用了二个别人的句子，又是在著名诗人郁达夫面前所作，所以，说这是“打油”。
　　 也因为是“打油”，油成八句一首诗就行了，便不管第三句与第五句的自相矛盾。第三句“破帽遮颜过闹市”，第五句“横眉冷对千夫指”，过闹市都要以帽遮颜，还能对着千夫所指横眉冷面吗？
　　 一九二七年八月，鲁迅与许广平同居。一九二九年九月，许广平生下儿子。
　　 到了一九三二年，许广平生下的儿子已是四岁了。这个时候，正是鲁迅可以扮牛与儿子嬉戏之时。
　　 对于四十九岁喜得贵子的鲁迅来说，与孺子嬉戏，自是很大的快乐。于是，足矣让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在与儿子的嬉戏之乐中不管外面世界的春夏秋冬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
　　 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从此，毛泽东这一番话，就成了对鲁迅《自嘲》最权威的解释。虽然，鲁迅说过“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倒有点“孺子牛”的味儿。可是，既然鲁迅都已经有了横眉冷对千夫所指的胆气，怎么却无直言“俯首甘为百姓牛”的坦白，非要搞些隐喻，将人民大众比作“孺子”呢？
　　 写诗之人会在非常时期对一些国事政态用语晦涩地进行隐喻，这并不少见。但是，民国时期，与鲁迅交往甚密的郁达夫在一九三一年写过一首《钓台题壁》：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未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这首诗里，用“帝秦”一词指向当局。可见当时文人骂政府，乃是自由的。
　　 在有着可骂当局之自由的情况下，还有用“孺子”隐喻人民大众这种晦涩的必要吗？如果有，那就是鲁迅的胆量不如郁达夫；于是，毛泽东也就犯了个不捧郁达夫而错捧鲁迅的失误了。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