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哥 ——那条街并不远
“今天请昆哥吃饭。”言语间有些神秘,又有些自豪,昨日,一个老板打电话对我说。
过节,昆哥回老城已经好几天了,不好约的。提起昆哥,城东城西街南街北商圈内都知道,白道黑道他是能罩得住的。有一天,他失踪了,渺无音信有大半年了吧,不露面,只是听说谁家谁家的事求过昆哥给摆平了,有人说他去了俄罗斯,有人说他进去了,有人说他上了商南,那里有一个女人……还有人说他在躲仇家……
早年,同昆哥一起登三轮车的后来跟着昆哥发迹了的那几个,前后都栽了进去,有一个还让敲了脑壳,昆哥没事,他总说:“盗亦有道。我不踹寡妇门,不挖绝户坟。”他们趸地皮倒商铺搞拆迁,就在过去登三轮的那条街上,发了。
昆哥比我小,我太熟悉他了,一个院长大的,虽说不是邻居,却是街坊,他过去瘦,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常在一起玩,爬城墙,扒火车,打群架……后来,他家搬走了。我家老太太在世时就常念叨:“大头在哪上班呢?”我说:“妈,你是问正坤吧?登三轮呢。”坤哥的外号叫“大头”,妈知道我俩好。
后来,大头,有钱也有势了,人也发福了,胖脸,却不是一脸横肉,笑迷迷的,可能是肉多眼小给人的感觉,善相。壮,光头,却不是走路一晃三摇墨镜大金戒指的那种“大佬”般得扎势,夏天,布鞋肥裤短衫,冬天一件黄军大衣,棉的。
他曾认真地说要做儒商,虽然他总分不清唐朝在前呢还是汉朝在前呢,有一天他问我:“啥叫做酒不醉人人自醉?装醉啊?”我愣了一会,说:“比如春花不是因人的喜欢而娇艳,秋月不会因人的孤独而不圆润……”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掰斥清楚……
从来不见他马仔随从前呼后拥地,可是遇事,一个电话,街面上七所八所管事的总是气喘嘘嘘地颠颠地赶来,一见面先递烟,叫一声:“昆哥。”酒桌上,来人找他,他总是避开大家,单独开一间另行谈事,我们不知道和谁,啥事。求他办事只要他答应出来喝酒,就等于答应帮你办,只是他从不当你的面说办还是不办,不出几日,批不成的手续批下来了,抓进去的人放了,罚了的款给退了,砸场子的混混不再来了……
一个男人的故事总有一个女人。
他管闲事认识了那个女人。
他对我说:“我喜欢她。”酒桌上昆哥给人介绍她:“我睡过的女人。”大家尴尬,那女人并不羞涩,只是低头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认识她后就常带她出来的。
他认识她有些英雄救美的传奇,大前年,那日晚饭后,昆哥遛狗,遛他那只宝贝,他从西藏买回的獒,市政府门口对面有一处园林。政府已经下班了,见到那女的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政府门前,地上铺开着一张大纸,写满了字,还贴有几张旧了的照片…… 围了一堆的人,昆哥好奇,挤进去,驻了脚,一看明白了,告御状的:祖上的一院房产,文革被一单位占用了,至今没有返还,到处诉告,找谁谁都推…… 她不是在此站了一天两天了。“我给你办!信得过我吗?”昆哥一激动就对那女人说,旁边有认识昆哥的人紧说:“这是昆哥。”那女人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就哭……
事情办得如何,我也没有问过,只是知道,后来那个女人跟了昆哥。后来,一次喝酒,昆哥说过:“她是东北军的后代,我也是,不能不管…… ”我想起了昆哥的爸爸当年是东北军的一个团长,张学良的兵,西安事变后被遣散留在了古城,解放后靠拉着架子车收破烂养活一家人,家中的那个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女人,团长的小老婆,昆哥的娘,我叫周妈的,再穷再老还是一副官太太的做派,盘腿坐着,一杆长长的旱烟锅子从没有离开过手…… 昆哥的姐姐做饭端给老娘。老两口文革时被红卫兵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街道上没少挨斗,不久就相继过世。当年,还听说抄他们的家抄出了一坛子银元…… 就那个破屋?我不信。昆哥是他家的老六,他有个大姐,人很是漂亮,也会打扮,经常把不同的男人往家里带,昆哥的两个外甥女和一个外甥都不知道父亲是哪个…… 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总风言风语地指指戳戳地鄙视着他的姐姐,而我们总是羡慕他姐姐的男人们给他带来的好吃的和好玩的…… 那个大杂院!我沉溺在如烟的童年往事中……
“嘿嘿,也是这女子的眉低眼顺得让我心疼得慌…… 嘿嘿…… ”昆哥继续说着。我自语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他却记住了,后来问我:这话怎讲?
说实话,那女人并不算太漂亮,有四十了吧,个子蛮高,瘦,穿着干净,不施粉黛,人瘦显得本来就大的眼睛黑亮有神,幽幽郁郁得望着你,像在对你说话,一个女人眉眼身段间有一种“温柔”的姿态,叫女人味也好,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罢,反正,软了一个老男人的心,更何况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还藏着故事。我也没有打听过她是否有丈夫,昆哥不提,我也懒得问…… “她孩子呢?”“我让她把孩子送到商南她老舅家了。”昆哥是有妻子和孩子的。后来,听人说昆哥的老婆找那个女人大闹了一场,那女人离开老城回到秦岭的深处商南她的老舅家…… 节前,昆哥的胖老婆去了福州,考察订购电梯。昆哥在曲江买了栋别墅,三层楼,室内要装电梯。他失踪后,他老婆还见到过我对我抱怨:“那个狐狸精把他的魂都给勾跑了…… 家里忙装修,忙我一个人,真不是东西!”
节日的前夕,他一回来就约我喝酒:“晚上,你有空吗?没别人,就咱哥俩。我让我的司机接你。”我去了。我问他:“你去哪儿了?”他不说,只说:“喝酒。喝酒。”我感慨地说:“今非昔比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周妈要活着该多好…… ”我说他的新房,他深叹了一口气:“人在江湖啊,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人哪!”我知道他心里埋着多少秘密,埋着多少愁苦和悔恨。我试着问了一句:“她呢?”他知道我说的是她,便摇摇头,呆在那里,眼光里流露出柔柔的茫然来,酒喝了许多,我们之间的话很少,他一直喝着,自斟自饮。他喝得敞开了怀,他白胖的胸脯前偌大的一枚玉佛一起一伏得招眼,我朦胧着眼盯着他说:“那啥,那,男戴观音,女,女戴佛的,你,大老爷们…… ”他抬眼望着我,拿起了那佛笨拙地摇了摇:“我——信——佛!”……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想起他在政协挂了一个闲职,现在大款都那样,下面有着一个什么慈善基金会什么的,我便问他:“你是大乘呢还是小乘?是渡人呢,还是渡己?”他没有回答,他随手又给自己到了一杯…… 明眼看着他老了,我黯然神伤……
破了多年的老例,那天,我起身买了单他还在喝着,闷闷地,无语。我先走了。走出包厢门的瞬间,我听到背后昆哥喃喃的自语:“我只渡女人我渡女人…… 女人…… 佛…… ”
我走在街上,夜深了,天灰蒙蒙的,映着都市的光,泛着玫瑰色,似一口锈红了的大铁锅扣在古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