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梦做了很久。寒夜里，这是生命的唯一。
　　 而生命的奇迹——这爱与美的结晶体，需要穿越多长的狭窄生命甬道，并默然把漆黑如墨的孤独沉淀，才开出了这灼灼娇艳的花朵？它的心思盛满忧伤和甜蜜，它的悦己者是遁迹于唐诗中的一袭青衣薄衫的诗人崔护。一首诗——还是题在门楣而非素笺或锦书上，就让东西方古今的爱情故事黯然失色并长出了赘肉。——谁能说，单纯和简单不是一种大美呢？
　　 惊蛰过后，花的心思和僵硬了一个冬天的虫子躯体一起微微蠕动，并如斯痴痴和淡定地想。
　　 只是几经转世轮回到一千二百年后滚滚红尘中的诗人，远未有花的梦幸运和淡定。“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泪眼问花花不语”“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梦呓般的幕白吟哦里，只有一句似曾相识，别的他都没见过。这种陌生和隔阂让他隐隐不安。熟稔的首句简单却是有体温的，就像当年那位素面朝天的女子隔着门扉递出的一瓢水，甘冽而润心；后面的句子是他从一种参差体式里摘出来的，开始只觉着情挚而意深，可愈品愈懵懂。他的诗才在李杜诗篇万口传的唐代不是很有名的，可也不至于如此罢。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颜色是爱和倾慕的自然色，而这些怪怪的长短句却是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趁那些痴男怨女谁熟的时候，他偷偷在其胸口摸了一下——他们的心跳其实是冰凉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时，发觉已没有自己的时空。他回不去了。不多久，许是春花烂漫了。可这些都和他没有了关系。属于自己的那一树桃花，在一千二百年前就开败了。都户南庄的那位农家女子因他的一首诗魂消香殒后（至于后来关于他俩的婚姻佳话全是习惯了大团圆结局的人们附会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爱他的女性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写诗，为什么要做诗人。他是杀死了爱的凶手。而这份爱是唯一的。他执拗地要历轮回风霜之苦，不是为了逃避和寻找新的爱，而是，还坚定的抱着一个幻像，那就是渴望能出现奇迹，能在或某一天某一处和那个转世了的女子相遇。他丝毫不担心认不出她。
　　 可她失约了。
　　 许是厌倦了这种转圈的情感游戏罢，对，是游戏。爱重复的遍数多了，也会变成游戏的。想想，什么又不是这样呢？真理被重复多遍，不也一样变成了谎言么？
　　 女人一向这样的。
　　 那么男人呢？极端是极端了些，坏也是坏了些罢，可骨子里还是天真的——尤其是面对他爱的女人时。哪怕只是一种错觉，他也不会用太多的心思琢磨，这滔滔云海下面是深不可测的碧波还是万米高空。——只要可能和需要，他都会纵身一跃的。——这是他的软肋。一个能用缜密的逻辑和理性参悟宇宙大爆炸的性别，在找寻缺失的另一半他自己时，却是如此盲目和冲动。
　　 日子不紧不慢地一天天走着。尤其是春日，除了让人欲说还休的伤感和微微的春困，却再难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罢。伤春或惜春大抵是花开花落后的事情。除了乍暖还寒的起落天气和偶尔光临的沙尘暴外，只剩下一颗默念和茫然的心跳了。还有这总也挥不去的薄如轻纱的阴霾。对于习惯了风餐露宿，亲近喜悲落差极大的西北梆子戏的他而言，是窒息和感冒后舌苔的感觉。——如果非要一个意象的话，那就是陷入泥沼中的困兽。——他找不出坚强的理由。生命中的另一半都弄丢了，还有被这更重要和让人伤感的东西么？
　　 看着那些瑟缩在朝来寒雨晚来风中的花苞和柳芽，他方忆起早些年却已将此东施效颦般，泪眼问花花不语地写进了自诌的诗句中——冬日深沉万仞冰，盼春何逊盼来春。此生愿化纸蝴蝶，童歌谣里逐春风。
　　 曾热映一时的大片《神话》，他还是看到了。如错位了季节迟开的花，是打开电视看电影还是孤芳自赏，他说不清楚。想想，这辈子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对金喜善很陌生，成龙在他心中的投影也没有李连杰清晰，许是镶嵌进童年眸子里的印象总是要深刻些罢。但这部电影的主题曲《美丽的神话》却似醍醐似毒鸠，让他着实发呆了好长时间。没错，这似乎是专为他写的。闭上眼，那蝌蚪般的音符字符就一股脑地蹦跳出来。
　　 “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每一刻孤独的承受，只因我曾许下承诺。你我之间熟悉的感动，爱就要苏醒，万事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潮起潮落始终不悔，真爱的相约。几番苦痛的纠缠，多少黑夜挣扎，紧握双手让我再也不离分。枕上雪冰封的爱恋，真心相拥才能融解。风中摇曳炉上的火，不灭亦不休。等待花开春去春又来，无情岁月笑我痴狂，心如钢铁般地荒芜。思念永相随，悲欢岁月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谁都没有遗忘古老的誓言。你的泪水化为漫天飞舞的彩蝶，爱是翼下之风，两心相随自在飞，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美丽的神话。”
　　 许是因这曲子，他又将片子重看了一遍，不觉间却已走进剧情许多。一时半会还真有点出不来的迷登。及至在央视音乐频道上，看了青年民乐演奏家陈军夫妇用二胡和琵琶，将此曲演绎得九曲回肠时，他如影片中的主人公一样，在某时段突然分不清梦幻与现实的距离，他的时空亦日渐错位了。
　　 恍惚是一处叫桃源仙洞的地方，他和她因某种莫名其妙的机缘相遇了。依稀梦里人，却又分明眼前客。“多年以前题写的人面桃花诗里藏着一个秘密，你读懂了么？”他呆呆地注视着她。她不语，只是微笑。温情似乎是多年以前的，还能触摸得到。他又记起昨夜看过的秦腔神话剧《天河配》，鲤鱼精和侯门小姐李代桃僵，孰真孰假已不很重要了。至于曹子建悲情人神殊途更是多虑了。——只要心跳是热的就行了。猛忆起他曾偷摸那些长短句死蛇样冰凉的胸口时，手似乎被干冰灼伤了，再也拉不成二胡了。他还答应过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北方佳人哩。可现在，因这噩梦，他废了。心底的胡琴声音对方肯定用耳朵听不懂了。如同胡琴白担了个名，其实与胡人大漠没一点关系的，那种缠绵悱恻的忧伤属于二泉映月，烟柳画桥，小巷落雨后青石板渍亮如油纸伞的江南。是一个结着愁怨有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浓得化不开的心事。
　　 错位是一种大美，又何尝不是一种大痛呢？
　　 当他又一次提到人面桃花那首诗时，她仍是微笑，不过只是轻轻吟哦了和他同时代的另一首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他有些不解。再次细细环顾这桃源洞府，方悟这是黄土高原上的七月，是此地域孕育生命最浓烈饱和的时令。桃林确也不下百亩，只是桃花菜花早已是经年的梦罢。眼前所见，皆是色味诱人的桃子。注视良久，再玄想些罢，倒也像一张张女子红颜。“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这些不经意间钻进脑壳的广告语，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临别时，她幽幽地却又似颇有深意地让风传递过来几句话——“犹忆天台山刘郎遇神仙事么？”
　　 他隐约记得，却又全然忘却了罢。在典籍缝里查找，方知是东汉年间的事（那时他还没出生呢，怪不得如此陌生）。两个叫刘晨、阮肇的年轻人上天台山采药，艳遇神仙。后因思家心切，要求下山。挽留不住后，神姝送行的脚步和眼神多像一声深长的叹息。及至两人到家，才知已过数百年，人事全非，时空中早已无有他们的位置。又戚然向山中行，可神姝已音容缈然，如山中雾岚晚风去意徘徊，竟至不忍罢……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永远再找不回来了，流行歌曲将其唱厌了的。连命运上天都安排了一回，何况其它？
　　 桃花还是开了。漫山遍野疯狂地燃烧。他记得梵高的画里没有此题材的。许是奇寒的冬日堆积了太多的雪，春日的墒情格外好罢，今年的花比哪一年都开得繁艳而凄美。美得就像一段匪夷所思的神话，在诉说些什么罢。
　　 这次他偏偏听不懂。这些曾开在他生命前尘旧梦里的花，究竟怎么啦？隔阂取代了熟稔，灼烫取代了馨凉，血色取代了胭脂，争吵取代了呢喃。还有多少的取代呵，他因心痛而语塞，已无力去描摹些什么了。是的，今年的春花可入画，却入不了诗的。他是一位用夜莺歌喉行吟流浪的诗人，天生成不了一位在画布上描摹玫瑰赚钱的画家。何况他的手指早就灼伤了，已拉不成琴了。而现在，连诗稿也空了。没有了桃花，他已厌倦生命的惯性单调重复，诗自然成了一具挂在树干上的风干了的蝉蜕罢。他连再回首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他才是真正的前度刘郎。刘晨阮肇不是，诗人刘禹锡更不是。他们尚有一幅遁迹行踪的山水画卷，而他只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罢了。
　　 都户南庄的那位桃花女为一首诗殉情了，桃源洞府的桃之夭夭女子同样因一首诗离开了他，行走在青山以外，渐行渐远渐无穷……
　　 他倦怠了，已无话可说。迷糊中闻到一股焦臭味，原来是蜡烛将他的头发爎去了许多。夜间写作时，他从不开台灯，只点蜡烛的。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了。惊醒时，万籁俱寂。春天的夜正长，万物在轻微而隐秘地蠕动，却全然无声。所谓盛极而衰，如此繁艳的桃花似已戚戚焉陨落，如一滴无声息的清泪。分明能感到花瓣触地的轻颤。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凡美的东西大抵都逃不掉凋零的命运罢。
　　 他打了个呵欠，剪去了焦枯成青虫卵样的烛花。房间里一下子又亮了许多。便写下了这篇《春祭》，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