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秃子气冲冲地闯进卧室，把儿子吴量的日记本“啪”地摔在床头柜上。正坐在被窝里一边织线衣、一边看电视的妻子倪艾猛一怔，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吃火药了？”吴秃子的脸因极度气恼而严重扭曲，他几乎咆哮了：“瞧瞧你那宝贝疙瘩写的是啥玩意儿！”倪艾放下线衣、关上电视机，捡起那个脱落外皮的日记本，哧哧啦啦翻了一通，见怪不怪地说：“儿子的日记写得蛮好嘛，字迹越来越像我的了！”吴秃子一把将日记本从倪艾手里夺过来，翻到最后一页，念了起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来到火葬场，全都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亲爱的朋友们，到底应该先烧谁？先烧你？先烧我？还是先烧老是隐身的那一位？吴秃子一口气读完，扶扶熠熠生辉的近视镜，一副哭笑不得的嘴脸。“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个孽障，简直无法无天了！”倪艾“扑哧”笑了：“秃子打伞才无发（法）无天呢！”吴秃子的气又来了：“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倒好，还有心情开玩笑！看你把这淘气包都宠成什么样了！”倪艾抓起遥控器，对准丈夫的蛤蟆嘴，哂笑道：“幸亏你没了头发，否则非怒发冲冠不可！”吴秃子一把扯下帽子，狠狠掷之于地，没留情地瞪了妻子一眼，吼道：“以后你少给我贫嘴，你们娘儿俩早晚的把我气死！”倪艾正要再说什么，这时门铃响了。
　　 原来，儿子吴量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咦？儿子怎么回来了？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啊！倪艾吃惊不小，身子从被窝里欠出来不少。“讨厌的老班又找我的麻烦！”吴量跺着脚，龇牙咧嘴地说，“我不上了！”言毕，泪如泉涌，状极苦痛。吴秃子就猜这小子回来准没好事，于是厉声喝道：“你又犯了啥错，快说！”吴量的胖脸上写满了委屈，他声泪俱下道：“语文老师嫌我的作业满篇胡言乱语，我不服气，和她说理儿，没想到下课后她到班主任那儿把我给告了！可恶的老班二话没说就把我赶出教室！”
　　 “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除了会撵学生，还会干啥？”倪艾再也坐不住了，掀开被窝，一骨碌滚下床，满面怒容，“走，我带你找他们！臭老师！”
　　 吴秃子赶忙拦住倪艾，“我的祖奶奶，你还嫌不够乱吗？这小祖宗犯了错，总得让人家老师问不是？儿子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
　　 “儿子怎么了？不就是调皮点吗？孩子有几个不调皮的？不调皮的孩子长大后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你怎么总向着……”倪艾忽然把话打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唉呀妈呀，老师打你了，儿子？这腮帮怎么发青啊？”吴量一头扑到妈妈怀里，哭得哽哽咽咽：“班主任……撵我出去……我不肯，他……就狠狠扭我的脸……呜呜……”
　　 “这还了得！天底下哪有这样狠毒的老师！什么素质啊？孩子能犯多大错啊，至于大打出手吗？”倪艾声嘶力竭了，“走，到教育局去！我看还有没有王法！”
　　 “你冷静点好不好！”吴秃子拦腰抱住倪艾，“事情还没搞清楚，你怎么能这样莽撞？万一情况不是儿子说的那样，怎么办呢？口口声声去教育局告老师，你还不如一气顶到教育部呢！”
　　 “儿子说的还会有假？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从不对我撒谎的！要是老师没打他，他脸上怎么会有伤啊！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怎能容忍别人摧残他！况且，孩子的心灵又那么脆弱，创伤，严重创伤！”吴秃子说：“你先别激动！我给小量的班主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说！”
　　 吴秃子正要拨电话，可巧，吴量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喂，你是吴量的家长吗？我是他班主任！”
　　 “您好，严老师！我是小量的爸爸。”
　　 “吴量在家吗？”严老师接着问。
　　 吴秃子正要回答，倪艾一把夺过电话，假装着急地问：“我们家小量不是在学校吗？他到底出啥事了？”
　　 “天哪，这可怎么办？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们赶快来学校吧！吴量可能出事了！”倪艾啪地挂上电话，一脸得意。
　　 “你怎么能说谎呢？人家老师会急坏的！”倪艾冷笑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吴秃子迅速拨通了严老师的电话：“喂，严老师，事情是这样的：小量的姥姥刚刚打来电话，说吴量在他们那儿。您用不着着急，我马上去学校见您！”倪艾暴跳如雷了：“你猪脑子啊？一出好戏让你给搅黄了！有本事，你去为儿子讨个公道吧！”
　　 吴秃子没理倪艾，扯起儿子的手就走，倪艾紧跟了上去。
　　 在这里介绍一下吴秃子。吴秃子本名叫吴大志，他人如其名，没有太远大的志向。性格随和，与世无争，人是好人，真的没的说。他原本有一头稠密的乌发，可自从他进了市中心医院放射科头发就无休无止地凋落。一年后，他竟然败了顶，不过，头的四周还茂盛着黑发，可谓“地方支持中央”。然而，两年下来，整个头部都变成了不毛之地。脱发是否和辐射有关，不可考证，但说他是“聪明绝顶”纯属无稽之谈。没了头发，吴大志难免有一种未老先衰的伤感。他常抚摸着光亮硕大的脑袋顾影自怜，继而自惭形秽。同事们当面叫他吴主任，可背地里都管他吴秃子。他不是不知道，但他装不知道。
　　 后来，几个同事去上海观光旅游，回来后便对他重新命名----东方明珠。吴大志听说后，生了两天闷气后便想开了：嘴长在别人脸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无论叫他什么他的头发都不会“春风吹又生”了。一日，吴大志忽觉自己被命名为“东方明珠”还真不错，因为，既然自己是“东方明珠“，那么儿子自然是“东方之子”了。东方之子可是国家之瑰宝、民族之精英呵！遗憾的是，儿子太不争气了，根本不是东方之子的胚子。尽管这样，吴秃子还是想尽量塑造他。他认为，儿子只要能遗传他一半的智商，就可以考上个二类本科。想当年，自己轻轻松松就考上了一本呢。吴秃子就给儿子讲一大筐做人做事的道理，有时讲着讲着自己都感动得掉泪了，却见那小子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显然他浪费了不少表情。
　　 俗话说“三岁看八十”，儿子从小就这么玩世不恭，长大后注定成不了大气候。吴秃子甚至悲观地预言，儿子总有一天会被抓进牢笼里，手把着冰凉的铁窗仰望夜空数星斗。恨铁不成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吴秃子的心情是迫切而沉重的。吴秃子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但他有事业心。他的本职工作做得踏踏实实，无可挑剔。看样子这小东西并不遗传他的这些优点，倒是把他喜欢打呼噜、爱抡梦锤的臭毛病全部继承了下来。吴秃子不会忘记，有一次他正和妻子耳厮鬓摩，那刚满两周岁的小东西突然把呼噜打得震天响。妻子的嘤咛鼻息顿时被吞噬殆尽。那呼噜根本不像一个毛娃子打的，足可与自己的呼噜相抗衡了。那呼噜愈演愈烈，最终扼杀了他如火如荼的激情。吴秃子真想狠狠揍他两巴掌，可是那东西着实太小，恐怕是不堪一击的。老婆动了动儿子，呼噜戛然而止。吴秃子珍惜这难得的平静，马上和老婆滚成一团。可正当他们的爱情运动进入实质性阶段的时候，那小冤家竟然给了他一锤，小嘴里还吐出几个不清不白的字，比他妈日语还难懂！小东西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可能重拳出击，只是这一梦锤把吴秃子的勃勃兴致给锤得荡然无存。吴秃子恨不能掂起他的小腿把他扔下楼，骂道：“不讨人喜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结晶出来了，可你倒好，有本事成心捣乱了！”那次，吴秃子失败透了。更糟的是，从那以后，他有了心理障碍，爱情运动屡屡惨败。吴秃子建议把小东西清理出主卧室，给他安排个小单间。可倪艾高低不答应。她脸拉得老长，道：“这床上没有你可以，但没有这宝贝疙瘩不行！我一眼看不见他，就睡不安稳！”吴秃子喟然一声长叹，无奈地抚摸自己的光头。后来，吴秃子又建议进行爱情运动时夫妻二人把场地转移到那个小单间。没想到又遭到倪艾的断然拒绝：“万一儿子滚下床怎么办？”吴秃子气得头皮直冒怒光，却又无可奈何。吴秃子就越发厌恶这小东西，甚至有些恨他，恨他举手投足间把妻子对自己的绵绵爱意搞得烟消云散。
　　 儿子渐渐长大了，倪艾觉得那张床实在容不下三个丰满的躯体了，只好忍痛割爱让儿子在小卧室里安营扎寨。吴秃子的心情这才日渐一日地好起来。虽然倪艾不再搂儿子睡了，但对他的宠爱却有增无减。吃的、喝的、玩的，凡是儿子想要的，她从不迟疑。儿子无疑成了家里的小皇帝，全家人则像奴仆一样天天围着他转。吴秃子常常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就是这样，他还是时而不时地看儿子的脸色，兼吃妻子的白眼珠。吴秃子是惧内的，惧内的主要原因大抵是自信不足。自信不足的原因当然是自己的头上没有任何内容。有时，吴秃子禁不住大发感慨：自己在工作岗位上那可是恪尽职守，为什么自己的头发都不坚守各自的岗位呢？说真的，就他这头型很难让妻子赏心悦目。所幸的是，吴秃子有着一份收入不菲的稳定工作，这在很大程度上拴住了妻子那颗并不安分的心。再说吴量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无不是把吴量当神仙供奉的人。他们看吴量就像看一块水果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落地碎了。无论吴量提什么要求，他们总是有求必应。即便吴量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要做宇宙飞船给他摘个圆的。这就是现在典型的东方之爱！东方之爱，爱得真切、爱得深刻、爱得淋漓尽致！然而，东方之爱却爱出了庸才-----一批又一批的庸才！
　　 还是顺着前面的内容说，吴秃子、倪艾和吴量去学校。可到了学校大门口，吴量突然说：“爸爸，你留步吧！”吴秃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问何故。吴量的目光聚焦在老子头上。倪艾气呼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没戴帽子！”吴秃子顿觉一股羞辱向他袭来，大有伤口上被谁突然撒了一把盐的疼痛。他气得嘴皮发青，怔怔地目送她们娘儿俩进了校园。
　　 六年级办公室里，吴量的班主任严老师和语文老师葛老师都在。倪艾满脸阴沉，宛若六月乌云密布的天空随时都可能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坐吧！”严老师友善地招呼倪艾，“这边有椅子！”倪艾不冷不热地说：“不用了，我还是站着听您训话吧！”严老师笑道：“让您们来只是想沟通沟通，哪能对学生家长训话呢？----吴量的爸爸怎么没来？他很忙？”
　　 倪艾没回答，眼睛老瞥坐在严老师旁边的葛老师。她发现葛老师的脸也阴沉着，估计不比自己的脸色好看。“是这样”严老师一边说一边递给倪艾一个作业本，“您看看吴量在上本作业上都写了些什么！”倪艾接过作业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着东倒西歪的酷似甲骨文的文字。倪艾还是能够看出内容的，毕竟儿子的字体和自己是一脉相承的。下面是吴量的作业：一，造句。1.坚强：我爸爸的意志真坚强，他常常带病坚持吃药。2.惊讶：小明惊讶地喊道：“快来看哪，玻璃缸里的鱼全淹死了！3.绽开：爸爸把一沓子红头交到妈妈手里，妈妈脸上腚（绽）开了笑容。4.矮小：我老舅个子矮小，我建议他最好去种大棚菜。二，写出你最喜欢的格言或者谚语。1.妇女当家，墙倒屋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伯伯说的屁话）2.西瓜头，冬瓜脸，外国鼻子，中国眼。（除了老爸，谁还能长成这模样！）……倪艾的嘴唇翕动了半天，竟没发出一丝音响。
　　 “可气的是，吴量并不听从管教！葛老师好心好意对他，没想到他公然顶撞她！”严老师的脸和语气都变得越发严肃起来，“说实话，你们家吴量已成了个问题学生！”葛老师插话了：“他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竟侮辱我，说拜托上帝让我嫁给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秃驴！听听，小小年纪就敢出口伤人，长大后还不翻了天了！”严老师接着说：“所以呢，高低不能溺爱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现在的孩子又是那样少！但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古以来，就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成功结论，你们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才是啊！吴量妈妈，您说我讲的对吗？”
　　 岂料倪艾把作业本往桌子上猛一摔，勃然大怒：“好个‘该出手时就出手’！孩子有错，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总不应该体罚吧？你们不但打了我儿子，而且还是往他脸上打的！”说着，倪艾直指儿子脸上的那块“青苔”，“这就是你们老师的杰作！”严老师和葛老师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露出惊愕之色。倪艾道：“总不能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吧？你们这样做，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同学跟前抬起头来！”严老师坚持说他和葛老师没有体罚吴量，倪艾火了：“铁证如山，你们还想抵赖！敢做就要敢当，还为人师表呢，呸了吧！”严老师见倪艾雷霆大发，忙赔笑把一杯水递到她手里，不想被倪艾一手打翻在地。葛老师霍然站起，大吼道：“你也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我儿子被你们打成这样了，我就不能说句话？！”倪艾双手叉着腰，眼珠子像是要夺眶而出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找你们校长去！”严老师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葛老师挎起小包，摆着杨柳细腰走了。“你不能走！”倪艾几乎是扑了上去，一把扯住葛老师的胳膊。葛老师使劲甩，没甩开，急得哭了。她说：“我不干了，这就向校长辞职！”倪艾岂肯示弱，桌子一拍：“你不干就不干！吓唬谁？！你不干也得把这事给我先说清楚！”吴量见事情闹大发了，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倪艾光顾着和葛老师理论，没注意儿子溜了。倒是严老师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吴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