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觉得队长看上洋子了，可是我不敢说。队长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响。
　　 二十分钟前，队长扯着大嗓门告诉我：“把洋子藏好了，出了事老子毙了你。”
　　 我知道队长不会毙了我，但是我也知道队长一定要保护好洋子。我不敢马虎。
　　 我说：“队长，藏在柴草垛里真的安全吗？万一捡柴禾的老乡发现了咋办？”
　　 队长嘿嘿地笑，一点也没了刚才的熊样。队长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说起洋子来，队长就显得和蔼可亲。所以看到队长生气了，我就故意在他耳边悄悄说：“洋子姑娘。”队长对洋子好，我对队长好。所以我要对洋子好。
　　 刚把洋子藏好时，胖老刘过来了。胖老刘擦了把胖脸上的汗，说：“桃花呀，大热天的在这里干嘛？偷野汉子呢？”
　　 我说：“去你的，让队长枪毙了你。”
　　 他们都知道我对队长好，喜欢开我的玩笑，我不在乎。不过队长一听到别人开我们的玩笑，脸就西红柿似的，好看极了。我喜欢他们开我的玩笑，也喜欢看队长害羞的样子。
　　 胖老刘说：“看，那边，队长过来了。”
　　 我赶忙回过头去，才意识到上当了，想过去捶胖老刘。我看到胖老刘抓住了一块好看的红布。
　　 胖老刘把那块红布拽了出来。我想大喊一声，但怕让人听到了，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我听到了胖老刘的声音。胖老刘说：“日本女人在这呢！”那块红布是洋子的袖口。洋子已经让胖老刘拖出来了。
　　 队长又得扯着嗓子骂我了——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我抓住胖老刘的胳膊说：“你小声点。别让别人听到。”
　　 胖老刘不听我的话，他的喊声招来了村里的人和我的战友们。他们把洋子摁在了地上，用麻绳子栓了起来。我看到洋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一颗杏仁一样。我说：“不许抓洋子。”
　　 马三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把桃花一起捆起来，都他妈的是汉奸。”
　　 马三不是好人，他喜欢用恶心的眼神看我，见了我就说：“和队长通被窝了吗？”
　　 我不理他，通不通被窝管你啥事。有一次我生气了，我说：通了，你要咋样吧。”马三竟然告诉了别人，闹得全队都知道了，从此我就不理马三了。我觉得马三是在报复我。
　　 我对马三说：“你不是好人。”
　　 马三笑了，马三对着大家伙说：“桃花说我不是好人？你和队长私藏日本女人就是好人了？”
　　 洋子叽里呱啦地叫着，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可我知道，洋子在为我和队长辩解。我说：“私藏了日本女人怎样？日本女人也比你马三好一千倍，一万倍。”
　　 马三用一块破布堵上了我的嘴。这块破布很脏，比马三的嘴还脏。
　　 2
　　 胖老刘给我求的情，队里才放了我。胖老刘说：“没弄清楚事情之前，区里是不会放了队长的。队长也是，干嘛藏一个日本女人啊，找不自在。”
　　 我说：“不许你说队长。”
　　 胖老刘就不说了。
　　 胖老刘看着我说：“是不是队长看上那个日本小娘们了。”
　　 我很生气，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你、胡、说、八、道。”
　　 胖老刘抽着烟袋，望着日本鬼子炮楼的方向说：“说啥她也是日本女人。日本人杀了多少人啊。”
　　 我觉得也是，可是我觉得洋子是个好人。从看到洋子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她是好人，不是日本男人那样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我说：“我是看着洋子从河东边爬过来的，要不是我看到她，洋子也许会死的。”
　　 胖老刘说：“如果洋子死了，队长也不会惹出这些麻烦来。”
　　 胖老刘说得有道理，但我坚信洋子不是坏人。我看人很准。比如说，我看队长和胖老刘，他们就是好人，我看马三，马三就是坏人。我看人的眼睛，很神奇的。
　　 我对胖老刘说：“我先看到了洋子，然后队长把她救了上来。我们给她喂了五个窝窝头她才苏醒过来。”
　　 洋子人很好的，她把一件好看的花头巾给了我。她让我藏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让我藏好，不要告诉别人。我喜欢洋子，当然不告诉别人。队长我也没告诉。
　　
　　 我曾经对队长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她信任我。”队长不知道我的意思，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走开了。
　　 我又对胖老刘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她信任我。”
　　 胖老刘好久不说话，然后抬起头来，对着我说：“也许队长有危险。”
　　 我吓了一身冷汗，但不明白胖老刘的意思。他也没有说。我真的害怕了。
　　 我跑去区大队，我说：“我要找队长。”
　　 站岗的人说：“这里没有队长，你回去吧。”
　　 胖老刘赶来了，跑得气喘嘘嘘。他把我拉到了路边，对着站岗的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过来了，对我说：“姑奶奶，你就别惹事了，我会想办法为队长澄清的。”
　　 我说：“澄清什么？你也相信队长是坏人？”
　　 胖老刘望了望站岗的士兵说：“没调查清楚之前，谁也不好说。”
　　 我说：“我能说清楚，是我求着队长收留洋子的。”
　　 胖老刘没听我的话，我想跑过去说清楚，但是胖老刘把我抱回了队里。他力气大，把我扔在了床上。我一个坐在床上生气。
　　 我看到了那块花头巾，就是那次洋子让我藏起来的那块。
　　 我救洋子的第二天，她醒了，叽里呱啦地说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就听到了一个“洋子”，我以后就叫她洋子了。洋子送给我的花头巾，我戴在头上，她高兴得跳起来啦。
　　 我把花头巾揉搓成一团，扔了出去，我说：“胖老刘，你是个坏蛋。”
　　 胖老刘没有说话，把屋子用大铁锁锁了起来。
　　 “队长呢，我要找队长，洋子哪儿去了？”我大喊，可是没人听到。
　　 3
　　 谁也不知道队长和洋子被带到了哪儿？有人说，队长被送到了毛主席那儿。毛主席是好人，我舒了一口气。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队长的消息。我晚上做梦，梦见队长。醒来时，吓得一身冷汗。
　　 还有就是，马三当了队长，马三跑到关我的我屋子里说：“闻香，做我媳妇吧？做我媳妇我就放你出去。现在我是队长了。”
　　 我很讨厌马三，是他出卖队长当上了队长的。我都不叫他队长，就叫马三。
　　 但是队里和乡亲们都敬重马三，他们说：“李大海私藏日本女人，就是汉奸；马三将汉奸、日本女人抓起来就是英雄，就是队长。”
　　 我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总觉得很不对头。为什么都恨洋子呢？洋子又不是日本鬼子。
　　 我没有事干，就胡思乱想，想队长想洋子。我记得那几天我和队长都很害怕，我们把洋子藏在了每一个我们能想到的角落，一天换一个地方。队长说：“这就是狡兔三窟。”
　　 可是队长失算了，我把洋子藏在柴草垛时让胖老刘发现了。队长不怪我，也不怪胖老刘。队长说：“常在河边走，就一定失鞋。”
　　 我就是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恨子。
　　 我对马三说：“你为什么恨洋子。”
　　 马三愣了一下，说：“洋子是日本人。日本人杀了多少同胞，强奸了多少妇女？”
　　 我说：“洋子没有杀人。”
　　 马三说：“洋子是日本人。”
　　 我很生气，我说：“洋子和队长都是好人，你是坏蛋。”
　　 马三狠狠地说：“李大海？李大海是叛徒，是汉奸，应该枪毙。”
　　 我没有理他，盖起被子来睡觉。马三真的很坏。
　　 我拿着花头巾，想打马三一下子。没想到马三把花头巾抢了去。马三说：“这是什么？”
　　 我夺了过来：“你管得着！”
　　 马三又夺了过去，他撕开了花头巾。我还刚注意到，花头巾上有字，是日本字。马三的眼睛亮起来，说：“这是什么？”
　　 我不认识字，我说：“我咋知道，我又不认识日本字。”
　　 马三拿走了花头巾，他说：“李大海果然是汉奸，我要去告他去。”
　　 我冲着他的影子喊，我说：“你敢！我扒了你的皮。”马三想置队长于死地。
　　 我知道队长不是汉奸，不是叛徒，毛主席一定会原谅他的。
　　 4
　　 我找到胖老刘说：“马三把那块花头巾拿走了。”
　　 胖老刘在瞅着鬼子的炮楼，他说：“如果从山上绕道鬼子的后方，一定能把狗娘养的小日本干掉。对，我得去告诉队长。”
　　 我很生气，我说：“是告诉马三，不是告诉队长。队长在毛主席那儿呢。”
　　 胖老刘乐了，说：“你个小鬼丫头，真拿你没办法。要不是你求着队长，谁会让你如无呢？小毛丫头一个。”
　　 我说：“我想队长了。”
　　 胖老刘摸着我的脑袋：“他会回来的，打完了鬼子他会回来的。”
　　 我看着河对面的炮楼，感觉大雾缭绕的远方，显得那么的迷茫。
　　 我说：“胖老刘，我害怕。”
　　 胖老刘把烟袋锅子塞给了我说：“我得马上告诉队长，把鬼子的炮楼给端了。”
　　 我说：“端了鬼子的炮楼，队长就会回来吗？洋子呢？”
　　 胖老刘兴冲冲地跑去了马三的屋里。
　　 5
　　 三天后，队伍去袭击了鬼子的炮楼。留在村里的只有我和马三，还有几十个士兵。马三破天荒把我放出来了，马三说：“老子不担心你捣乱了。”
　　 马三显得很兴奋，不过我觉得他是坏笑，很坏很坏的笑。他喝着酒，咂了一口，说：“肯定得出事，那个胖老刘和李大海是一伙的。”
　　 我说：“你胡说，胖老刘和队长都是好人。”
　　 马三叫了一个是士兵来，要和那个士兵下棋。他们摆好了棋盘，马三显得很镇定，很悠闲，像胜利把握在他手里似的。
　　 远处就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
　　 我说：“你听，打起来了。打跑了日本鬼子，队长就回来了。”
　　 只听到，那个士兵大声的喊：“将了，队长，你输了。”
　　 马三把棋盘掀了，棋子落了一地。马三高兴着大声嚷着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咱走着瞧！”
　　 士兵吓坏了，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我觉得他很受委屈，不就是赢了马三的棋吗？
　　 我说：“这么大人了，输了棋还发脾气，什么人啊。”
　　 马三不服气：“等着瞧吧，这下棋就跟战场似的，要看谁占着主动权。”
　　 我觉得自从队长被抓起来以后，我就没开心过，这个马三看着就让人生气。更可气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跑回来报告战局时，他听到胖老刘牺牲，居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果不出我所料。”
　　 我想从他的笑声里看出来我们的队伍让鬼子伏击了他还能这么高兴的原因来。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感觉马三鼻子下面的两撇小胡子很小日本鬼子。我说：“马三，你笑什么？”
　　 马三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胖老刘是汉奸。”
　　 我说：“你傻了，看谁都是汉奸。”
　　 马三对着撤回来的残兵败将说：“这次搞伏击，只有我和胖老刘知道，这主意也是胖老刘说的。现在我们部队被打的稀巴烂，还不是他胖老刘当了叛徒？他死了，还不是让鬼子卸磨杀驴了？”
　　
　　 他根本就是瞎说，难道不会有其他的士兵告密吗？也许就是你马三告的密。但是我不敢说，我发现我的周围都是马三的人了，洋子和队长失踪了，胖老刘死了。我好无助。
　　 我鼓起勇气来对马三说“走着瞧，我会告诉队长的，胖老刘不是坏人。”
　　 这次我们队伍早了鬼子的伏击，损失的很惨重。马三说：“就在这里好好休养吧，不能再采取什么行动了。队伍没有多少人了，打也打不过日本鬼子呀。”
　　 6
　　 我越来越想念起队长来，现在胖老刘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了。我就对着星星说话。很多的星星一会儿变成队长，我就跟队长说话；一会儿变成洋子，我就跟洋子说话；一会儿变成胖老刘，我就跟胖老刘说话。当它们变成马三时，我哭了，我很委屈，我觉得没有了队长，这个世界就塌掉了。
　　 可是队长，你在哪儿呀？正想着，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缩在墙角里不敢动。
　　 虽然我打仗不厉害，但是跟着队长也好几年了，耳朵练得特别好使，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应该是一个人，一个很熟悉的人。
　　 果然是那个人，是胖老刘。我吓了一跳，紧紧抓着枪对着那个人影说：“你是人是鬼？”
　　 胖老刘摘取了草帽，说：“当然是人，你小声点。”
　　 我觉得不可思议，死人怎么能活过来呢，我说：“胖老刘，真的是你吗？”
　　 胖老刘示意我小声点，让我坐在草丛里。他说：“你能把你送给日本女人的花头巾拿来嘛？”
　　 我说：“都让马三拿去了，一直没给我。”
　　 “这很重要，一定要想办法拿来，送到城里张大胡子那里。”
　　 我觉得这事很刺激，我使劲点了点头，我觉得我能完成任务。
　　 我说：“胖老刘，你在哪儿？看到队长了吗？”
　　 胖老刘走了，他回过头来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不要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像队长。我说：“这口气咋跟队长似的呢？”
　　 可胖老刘走了，我有感觉委屈，还是我一个人，在这山上。
　　 风有点冷。我要想个最最好的办法，我要完成胖老刘交个我的任务。
　　 7
　　 天亮前，我把那块花头巾偷来了，因为那天我看到了马三把它藏在了毛主席像后面。我放上了一块一摸一样的花头巾。其实也不算偷，本来就是我的吗，物归原主。
　　 我很高兴，很兴奋，我要为队伍办大事了，队长一定会夸奖我，不会指着鼻子说我是拖后腿的啦。
　　 刚睡了一会了，马三就来了，马三问我：“你是不是拿回了那块花头巾？”
　　 我说：“你拿了我的东西不还，还跑回来要，什么人呀。”
　　 马三让人把我捆了起来。他对他们说：“桃花和李大海、胖老刘一样，是汉奸，是叛徒，是党的敌人。”
　　 我想笑，可是我的手被绑得生疼，没有笑出来。
　　 没想到的是，马三要杀我。那天晚上，那个下棋的士兵进来了，悄悄告诉我，一会儿马三要派人来悄悄杀了我。我吓死了。这马三好像真不是好人。
　　 胖老刘让我送给张大胡子那张有日本字的花头巾，队长和洋子神秘失踪……我脑壳有点疼，我不想了。我只听队长和胖老刘的话，因为他们是好人。
　　 那个士兵说：“把我们的衣服换过来。”
　　 我问：“你要干嘛？”
　　 “来不急了。”
　　 我就和他换了衣服。
　　 那个士兵掀开一块石板说：“这里有地洞，通道山前的，可以直接找到张大胡子。”
　　 我觉得很刺激，我说：“好吧。”我就穿着士兵的衣服下去了。
　　 我听到马三的声音，还有几声枪响。我明白过来了，那个士兵也是好人。他牺牲了。
　　 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要铲除队伍里的汉奸。对，马三一定是汉奸。我有些热血澎湃。跟着队长这么多年了，我要立功了。
　　 地洞很长，我爬呀爬呀，总是怕不到尽头。我感觉身体透支了，可是，这块花头巾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只有交给张大胡子我才能完成任务。说不定队长还在什么地方盯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