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怀孕了，这是我原先不知道的。她回到家时，还是那么漂亮。我最喜欢她的长头发了，乌黑乌黑的，让风一吹，就舞蹈起来，总是要我联想到春天里看到的让风吹得柳条儿。 头发和柳条联系在一起，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哥哥很幸运，读了三年的专科，把城里的嫂子娶回家来了。起初我还不知道，哥哥给我写信说，给你带个美女嫂子来吧。我不相信，撅了一下鼻头，在信纸上用铅笔写上了大大的三个字，我不信。
　　 但是哥哥终究是把嫂子领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嫂子时，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我躲在娘的后面，偷偷地看对着我笑的这个城里大姐姐。然后娘就说，妮子害羞，丫丫，快喊姐姐呀。 我没有喊出来。我想，应该喊她嫂子，干吗喊姐姐。哥哥的姐姐我猜可以喊姐姐呢。
　　 后来他们回城里了。哥哥是我们柳泉村飞出来的金凤凰。我不知道金凤凰是什么，就问村里的一个晒太阳的老爷爷，我说，金凤凰是什么？老爷爷说，金凤凰就是金色的大公鸡。我就笑着跑开了，我对娘说，我 哥哥是大公鸡，我哥哥是大公鸡。写信的时候，我就郑重地写上了：金色大公鸡哥哥收。我的信都是用汉语拼音写的，我不会写字，就会写上我的名字：朱敏敏。当然了，娘也不会写字。娘就请人写，常请的是邻居的一个大哥哥。那个邻居大哥哥，看到我对哥哥的最新称呼就马上说，你这叫法不对，你在骂你哥哥呢。我瞅着这个五年级的大孩子，很奇怪，我说，凭啥，村里人都叫哥哥是金色的大公鸡。
　　 哥哥写信喜欢给我说一些好听的故事，比如说谁家的老母鸡长了三条腿了，谁家的小孩掉了牙没有往屋顶上扔了，好多好多的。哥哥还喜欢画画，把老母鸡和小孩都画成很丑很丑的。我也给哥哥画。我是用作业本蒙在画上描的。哥哥看到了，就回信给我说，妹妹画的比真的还好看。哥哥的拼音很漂亮。哥哥在学校学外国话。哥哥说外国话的字和中国的拼音一摸一样，就是说出来不一样。我听过哥哥说外国话，叽里呱啦的。哥哥说在学校里连说梦话都必须是叽里呱啦的。
　　 我还收到嫂子的信。那天我刚把数字从1写到10了，大街上的邮递员就喊，朱敏敏，朱敏敏，你的信。我就跑出去了，看到一个穿绿衣服的人朝天上伸着手，手上是一封很大的信封。我一看就不是哥哥的信。哥哥的字我认识，那些拼音早在我的脑子里啦。上面的字写地很清秀，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我问邮递员，谁给敏敏写得信。邮递员说，是你 哥哥呀，你哥哥朱大常。我说不对，我哥写字不是这样的，你骗我。邮递员说，不是你哥哥写得，是谁写的？你看，上面有落款呢，柳泉村朱敏敏收，你看，后面朱敏敏的哥哥朱大常，这不是吗？我就知道他在骗我，我就说，那你说我哥在哪儿住着。邮递员就笑了，小丫丫，叔叔还骗你吗？四川的……我就哭起来，你骗人，早知道你要骗小孩子了。我哥哥是大学生，在城里上学的大学生。我就哭着跑回家了。问我娘，娘说信是嫂子写的。我也挺高兴，收到嫂子的信了，我亲着带着嫂子香气的信封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让娘给我点了灯，就看起信来了。娘说，丫丫比娘还厉害。娘都看不了信，丫丫能看了。我说，丫丫早能看信了。我把和哥哥的信都拿了出来，有一床呢。娘就说，你快收起来吧，小心让老鼠偷走了。我害怕老鼠，它们特丑，更不让它们看我的信。我对娘说，娘，你给我藏个地方吧，不然臭老鼠看到。我闭上了眼睛，等着娘藏起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娘怕我偷着吃，就让我闭上眼睛藏起来。这回娘说，丫丫，你睁着眼睛吧。这是你的宝贝。我看到娘把它们藏在柜子里，爹的照片后面。我就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娘就说，丫丫，给你娘念信啊，看看哥哥给丫丫说什么了。
　　 哥哥去了四川当老师了，和嫂子一起去的。我不知道四川在哪儿。念完信时，娘好像不高兴。那四川一定很远很远，比哥哥上学的城里还远。娘说，你哥哥去南边去了，去当老师。娘还骂了哥哥。娘说，死大常，在哪儿不好教学生娃啊，非跑那么远，连个信都不写了。娘说，就不是你坏哥哥写的信。娘让我回了一封信。信地内容我忘记了，就记得，我在信的后面画了一个漂亮的大公鸡。还在公鸡的头上画了一个太阳。然后用很大的拼音写上：坏哥哥。
　　 丫丫你想啥呢？我让嫂子的话打断了。嫂子对娘说，妈，丫丫这么小就有心事了，你看，多投入啊。娘笑着说，丫丫想婆家呢。我很生气，不知道他们大人在捣什么鬼，可我丫丫知道他们说我坏话。我就说，坏哥哥。
　　 嫂子喊娘了，娘当然很高兴，笑得跟苹果园里的大喇叭花一样。嫂子刚来，哥哥还没有看到他。见到陌生人，我有些害羞，就抱起了小猫咪。小猫很乖，在我的怀里睡觉呢。我大声喊，哥哥呢？娘说，哥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回不来呢。不过我抱着小猫偷偷地听嫂子和娘说话。我害怕娘知道我听听他们说话，就抱着猫咪跑到了里屋，看着门缝偷看着他们。
　　 嫂子说，他们到四川支教。娘不知道支教是什么，我更不知道。她就跟娘说，就是到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教书。嫂子的话好奇怪，我听不懂，娘也听不懂。我就小声地对嫂子说，我听不懂你的话。嫂子朝我笑了笑，我赶紧关上了门，躺在床上了。再去偷听时，就听到嫂子说哥哥在那里生活的很好，还被评上劳动模范了呢。我知道劳动模范，就是特别能干活的好人。我说哥哥真棒。
　　 晚上睡觉的时候，是嫂子搂着我的。嫂子的肩膀很大。我就躺在她的怀里，摸着她的两个奶奶睡着了。嫂子睡觉跟我家咪咪似的，一点声音没有。我半夜睡不着，就把耳朵放在她的肚皮上听宝宝的声音，什么也没有听到。就听到外面的蛐蛐在唱歌。我说真好听。嫂子醒了，嫂子问我，丫丫，什么真好听啊。我说蛐蛐啊，哥哥说城里的蛐蛐特别大。哥哥见过和老虎那么大的蛐蛐呢，嫂嫂你看到过吗？哥哥说可吓人了。我还想说，哥哥说还有比蚂蚁还小的蛐蛐。可是我感觉到下雨了。我就对嫂子说，嫂嫂下雨了。我看到嫂子在哭，那小水珠不是雨，是嫂子哭了。我大声地喊了起来。嫂子赶忙捂住了我的嘴，，说，嘘，小心点，把妈妈吵醒了。然后警告我说，不许告诉妈妈。我使劲地点点头。然后我说，哥哥的信，刚写完。你给哥哥带回去好吗？你也在哥哥哪儿吗？嫂子学着我使劲点点了头。我笑了，我说，嫂子你学我。嫂子说，你和你哥长得很像啊！我自豪地说，他是我哥！
　　 嫂子走了，娘说，嫂子快生宝宝了。你哥哥忙，照顾不了她，就回城里了。我才不关心嫂子呢，我说娘，嫂子带上我的信了吗？娘从包袱里拿出来我的信，说，嫂子回城里，又不是去四川。黑天了我再让别人稍邮局过去。我说，我才不呢，坏嫂子。夺过来信，我就去写信了。我跟哥哥说嫂子不喜欢我，不给你捎信，嫂子一点也不漂亮，写着写着，我好像睡着了。我梦到了哥哥。哥哥说，丫丫，快起床，哥哥来看你啦！我就去抱哥哥。哥哥跑得很快，跟飞似的。我说，哥哥你不要丫丫了。哥哥就没有了。我就哭了。是妈妈抱住了我，说 丫丫，你做梦了？我说哥哥不要我了。娘就抱着我睡觉了。
　　 不过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哥哥的信了，和上次的一摸一样。我就对娘说，嫂嫂骗丫丫，嫂嫂在哥哥那儿。我认得哥哥的字。哥哥的字不如嫂子的好看。我知道信是嫂子写的。嫂子骗我，一定是哥哥好忙，没时间给我写信，就让嫂子写了。娘说，丫丫，你就省点信吧，你哥哥去给别人当老师呢。他告诉你嫂嫂怎么给我写信啊。我说，嫂嫂不会画画。我就指给娘说，看，就是这个。我画的还是那个大公鸡，我说，哥哥是金色的大公鸡。丫丫是她的乖妹妹，丫丫也是大公鸡。娘笑了，娘说，好丫丫是大公鸡。
　　 我连着给哥哥写了好多信，都没有给哥哥，娘说一块儿给。其实我没有给哥哥写字，画了好多大公鸡。我说，哥哥是大公鸡。娘就笑了。娘要去赶集，就把我的信都带上了。娘说去买鸡蛋，哥哥要当爹了。我就对娘说，我也要当爹。娘笑着摁了我的额头，就说，傻丫丫，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的，不当爹。没人和我玩了。我就又画公鸡，画了好多好多公鸡。我说，哥哥是金色的大公鸡。那个老爷爷说，哥哥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就跑了出去，对那个老爷爷说，爷爷，哥哥真的是凤凰吗？老爷爷扇着扇子说，是啊，是啊，大常那孩子文曲星下凡呢。我说，爷爷，大公鸡好呢，还是金凤凰好？我把给哥哥写的信给老爷爷看。老爷爷说，当然是大公鸡好了。我就跳了起来，我说，我哥哥是大公鸡！
　　 赶集的地方离我们村子还几里路。娘是坐着一辆地板车去赶集的。娘很少赶集的，我也是。过年的时候娘就去。那个时候，哥哥也回来了，和嫂子，我们四个人赶集。我一年就去一次。我等来娘的时候，娘手里抓着一个糖葫芦。我呢，我看到那支糖葫芦的时候天快黑了，我就在门口等娘，等着娘回来。迷迷糊糊地就看到那个糖葫芦了，在路上一跳一跳的，我喊娘，真的是娘。她手里有一支糖葫芦。我看到好吃的就不困了，也不生娘的气了，跑过去，从娘手里接过就跑了。
　　 我又给哥哥写了一封信，我说，哥哥，娘给我买糖葫芦了。我给你留了一个糖山楂。我把作业本撕下一页来小心地包好了。塞在信封里。我举起来，朝着煤油灯看着信封里的那颗山楂，好像是透明的。我说，娘，山楂是透明的。然后我把信放在没有等下，火苗就在那只大公鸡上一挑一跳的，特别美。我呵呵地笑，哥哥一定不知道，这次丫丫把大公鸡画在了信封上。哥哥一定夸奖丫丫是好孩子的。我跑到床上，强迫自己快点睡觉。明天一大早让邻居哥哥把信给我寄出去。我在不让娘寄呢。不然寄过去，山楂就成山楂感儿了。
　　 邻居哥哥对我在信封上画大公鸡的创意不感兴趣。他去我家的时候就抓起了我放在桌子上包糖葫芦的纸。我不给他，就去抢。邻居哥哥比我长得高，他抓在手里，我踩着马扎都够不着。我说你给我，这是我的，快给我。他就是不给我。我说，我告诉哥哥，你欺负丫丫。他就是不给我，还骗我，说，看，报纸上有你哥哥。我才不信呢。我说你给我。他就不给我闹了。我扯他的裤腿，拧他的大腿，咯吱他的脚丫子，还是不理我。他站着看报纸呢。我说小傻瓜。然后我看到他不高兴了，拿着报纸走了，走得很慢，他给我说，你哥哥死了。我很生气。我说，你坏，你哥哥才死了呢。看着他拿着报纸走了，不给我。我就去追他，你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