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了起来，房屋上，田野里，茅草上都有了薄薄的霜意，微白而亮晶，在苍白着脸的太阳下，闪着白光。清晨上学，矮墙上躺着枝叶干枯的葫芦蔓，蔫头耷拉，惨败不堪。我无聊地顺手一扯，就拉做一团。村里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没有人影穿梭的村落，闭着门的一户户人家，空旷廖远，荒凉与孤寂。岁月从这个冬天开始，就掀开它荒凉凋敝、残酷无情的一角。
　　 小姨搬回外婆家住了，我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力。上学，放学，做饭，管教妹妹弟弟，也不是每天都能够见着小姨的。隔几天，会在十字路口，看见一堆堆的中药药渣。其他人都绕着走路，怕沾带上病魔。我每次都会故意走上去，站上几分钟，并使劲的踩踏。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替代小姨生生病啊。
　　 周末，我会抓紧时间跑到外婆家，她从幽暗暖暖的炕上爬起来，伸手拉我。我看见她的手指已变得更细，手上的汗毛也变得更长。苍白的手，像是从另一个幽暗诡秘的世界伸过来的，穿过尘封蛛网和朽木枯枝，带着黑暗、荒凉、冷寂、死亡的气息。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心底有莫名的害怕。小姨告诉我，千万千万，不能说信的事！
　　 她的身体不断地消瘦下去，连自己都有些茫茫然，不知道消瘦的尽头会是什么。我坐在小姨的旁边，帮她梳理稀疏的发辫。每次都会梳下一根根长长的头发，够绾个大疙瘩。小姨顺手塞进墙缝里，那么黑的一大团，触目惊心。我心里充满悲伤。也不能跟外婆妈妈说，她们已经在疾病的阴霾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就说一些报喜不报忧的话。比如，语文英语考了两个“96”，数学考了“11”分。小姨笑着说，这样的话长大没有男人要，不会算账管账。我赌气说：没人要就没人要，我就不嫁人。我们继续嬉笑着，药渣继续地倒着，以致，我天真地以为，小姨的病会一直这么生下去，不好也不坏。
　　 冬日第一场雪来了，风卷起沙尘和树叶，扑在脸上，冷到直钻骨头。下午放学，风不断撕扯着蒙的严严实实的花围巾，撵着我往家跑。路过外婆家的墙头，一群人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用床单布抬着小姨往拖拉机上放。她脸色奇白，眼睛闭紧，薄薄地身子蜷在一起，小孩子一样的躺着。外婆小声啜泣着，那么多人都围在一旁。妈妈红着眼睛走过来说：拿好钥匙，我一会儿就回来。我的心抖起来，使劲的抖着，像寒风里的一片树叶，哗啦啦地。我的记忆里关于小姨的最后一幕只是：她被别人抬着，走了，走远了，向着灰蒙蒙的太阳沉下的方向。
　　 晚上，妈妈回来了，在灶房里做饭。柴火里的土豆蔓散发出干脆的香气，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袅袅漫到屋里，蝴蝶一般在鼻翼边周旋。夜像一只泊岸的木船，暂时是安静而沉默的。妈妈累得似乎已经提不起力气说话，我拉着风箱，一下一下，看火苗从炉膛里一明一暗。关于成人世界的艰辛与无奈像一缕隐秘的风，在我的心上荡出暗黑的一圈圈涟漪来。
　　 接下来，就是乍着耳朵听各种消息的过程。说到医院检查，小姨是“血痨”。过了几天，说是到了兰州。又过了几天，说是又到了西安。
　　 其实那个傍晚我是有些高兴的。放学进门，妹妹兴奋地拿着一块柿饼边吃边说：爸爸回来了，拿回来一大包好吃的呢。妈妈让你去外婆家取东西。爸爸每次回家，总会有很多的好吃的和新奇的东西进屋，所以我很高兴。
　　 捡了块柿饼咬一口，甜丝丝，软乎乎的。绕过墙角的枯枝败叶，我抬腿就跑进那个大堡子的上房里。外公舅舅爸爸很多人都在，或低着头或哭泣。外婆睡在炕上，已经不会说话了，一只手不停的指一下天，指一下天，她在无声地呼喊：老天啊，老天啊……妈妈纸人一样坐在炕边，摇摇欲倒，瘫跪在一片嘶哑浑浊的哭声里。
　　 没有任何预兆，小姨就没有了。我怔怔地站着，手里拿着甜香的柿饼，觉得自己像一粒咸涩的盐，在哭声里溶化熔化，成为冰冷苦暗的一滴。
　　 没有隆重的葬礼，也没有刷了红漆的棺材。小姨是没有成家的女子，属于孤魂野鬼，死后也不能进村。大人们商量了，就在西安的医院，卷起来烧掉了，骨灰都没要一捧。
　　 我有些恨他们。回家路上，只记得满眼都是茫茫的一片，田野、村庄、树木、行人，墙头……眼里全浮成一片模糊的世界，是罩在咸涩水汽里那个薄凉冰冷的世界。
　　 夜里睡觉，妈妈一头，我一头，都没有说一句话，亮着眼睛听妹妹弟弟们均匀的呼吸声。地上有老鼠悉悉索索，屋外的北风沙沙地打着窗棂。似乎听见内心深处有雪崩一样的轰然倒塌声，我知道，我的欢乐少年，终于在这样盛大无边的恐惧和寂寞中，彻底地收了尾。
　　 以后的日子，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心仿佛豁了道口子，再也弥合不上。有时候，坐在大门外的窖沿上，看着收割过的田野上空如荒城，眼里就浸出泪来。是啊，冬天的旷野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没有那如林如墙的玉米向日葵芨芨草，也没有了树丛间蹿飞的麻雀喜鹊乌鸦，没有风过庄稼时刷刷的大合唱一样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墙角五彩的花絮在阳光下飞舞……有的，只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沉默着的黄色泥土。而且，那泥土里也没有我小姨的身子。
　　 听同桌和别人窃窃私语，他听长胡子爷爷说：夭折的孤鬼，会在凌晨到鸡叫的时分沿着熟悉的道路，回到熟悉的地方看看的。一连几个晚上，我总是认真地扫干净灶房的地面，薄薄地撒上一层灶膛里的草木灰，期待小姨晚上回来看看我们，那怕一眼。可是，第二天起床，地上总是被妈妈收拾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
　　 妈妈抿着嘴，总是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她什么。生活的重压让她渐渐丧失与一个个孩子交流的热情与细心，缺少一些来自细节的温暖。我也是的。我的话也少了，快乐也少了。这时作为女孩子的生理特征的渐渐出现，我日渐羞涩恐慌，渐渐的把自己封闭起来。那个冬天月经初潮，弄脏了褥子被子衣服，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不是如何使用卫生纸的方法，而是摔过来的一个塑料的卫生带，那一刻倍觉发育是件耻辱的事。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小姨。黑暗里，我蜷缩着身子，被一种盛大无边的孤单凄惶袭击，眼泪哗哗地流：如果她在，如果她在……
　　 雪花漫天飞舞，对联迎风跳跃，年终于来到了。除夕的夜晚，红红的灯笼挂在大门口，妹妹弟弟们穿着新衣服在嬉笑，在放着鞭炮。墙头那边，干枯的枸杞树在寒风里摇晃，一上一下。干妈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他们是回族，也不过年，也不放鞭炮。而且，我们两家已经很是生疏了。
　　 1983，踢着跳着远去了。剩下记忆的脚步，在我的脑海之中反反复复的回荡着。如一面墙，一面断壁残垣却冲不破的墙，一丝恐惧、一丝怜悯、一丝动荡、一丝悲哀。
　　 我的1983，一段青涩苦味的时光，以成长的名义，覆盖着一年的喜怒哀乐。
　　 有些人，有些事，最后都散成千万片落叶隐匿在时光之后，不成章节，不成篇幅，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阕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