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啤酒是他最爱喝的，不管在家还是饭店，他总是“咕咚咕咚”喝啤酒，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液体面包，那日渐隆起的啤酒肚让他喘气都成了负担。
　　 当喝下了第十一瓶啤酒后，小顺子终于控制不住，瞪着红彤彤的眼睛，强行拉住坐在旁边的桃儿的手，故意压低了嘶哑的声音也不难听出歇斯底里：“桃儿啊桃儿！我、我、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两万多块，比你老公一年挣的还多吧？”
　　 桃儿的眼睛里闪过了厌恶的一瞥，漂亮的樱桃小嘴微微的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嘘声。桃儿看着眼前的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男人的表演，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那肥肉肚囊曾给她一气派的感觉，今日看来倒像猪八戒一样丑陋不堪。此时桃儿奇怪的是自己在这样的夜里不在家陪儿子，而却出来陪这样一个男人喝酒。
　　 “桃儿，你是知道的，当初我们许下诺言的时候，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变故，不是我们凭诺言就可以掌控得了的。我当初会离开你，是因为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而且就算今天，我也不曾后悔。”桃儿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望着无名指上那一点隐晦的光，心底全是平静。
　　 肿着眼泡的小顺子口中喃喃念叨着自己现在的无限风光。表情像吸食了海洛因一样的亢奋，他躲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中不肯出来，压根没有注意到桃儿的落寞。
　　 饭店的时钟已指向十点，桃儿拿出小镜子补了补其实是无懈可击的妆，环顾一下这家简陋而肮脏的小店，然后扔嘴里一粒口香糖，鄙视而不耐烦地打断了小顺子：“你能借我八千块钱吧？我最近相中一个新款的手机，一直都特想买。”桃儿不屑的看着手上的廉价指甲油，心想，下次一定要换一家去做美甲了，现在的这家做的简直不成样子。
　　 话音落地，小顺子立刻关上了喋喋不休的宏伟蓝图。停顿了五秒。脸上的表情慢慢转为一种难堪的尴尬。
　　 “嗯！啊！你知道的，我刚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又要张罗结婚的事情，又给我父母把老家的房子都翻新装修的，我现在用钱的地方也很多，你知道的，如果我有钱的话，一定会马上给你…….”渐渐冰冷下去的声音和他油腻腻的头发，在劣质灯管照耀下的发着光的鼻子，这让桃儿更看不起他。
　　 “这样吧。我儿子半夜要是醒了看不到我会哭的，我先走了，改天咱们再聚吧。”桃儿站起身，把低胸的衣服往上抻了抻。
　　 “嗯！嗯！那好！那好！明天我给你发短信。”小顺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媚笑。然而正是这样的媚笑，更让桃儿愤恨不已。
　　 “唉呀！你最好不要给我发短信，我老公要是看见了算什么呐，而且半夜手机响也影响我儿子睡觉。”
　　 “那！那！那就下回吧！”
　　 “嗯。好。下回吧，我们有的是机会在一起聚。”桃儿心想，我真是会演戏，居然还会和他说这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被酒精麻醉的小顺子还能看出几分桃儿是在敷衍他，只好用一种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愤恨的眼神看着桃儿挺翘的臀一扭一扭的消失在他的视线。
　　 桃儿也喝了两瓶啤酒，她按揉着阵阵发疼的太阳穴，缓步回到家，远远看着自己的家和往常一样黑洞洞的，心情更是不畅。她打开房门，进屋使劲把高跟鞋甩向门的一边，大串钥匙“哗啦”扔到茶几上。
　　 儿子送去婆婆家了，丈夫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桃儿想，他大约不止是一个去处，可能是在赌桌上，也可能是在纸醉金迷的温柔梦乡，反正自已也不想知道。桃儿在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冷笑。顺手打开酒柜，拎了瓶红酒，对着瓶嘴就灌了一大口下去......
　　 二
　　 桃儿没有开灯，马路上的灯光映照着屋里，她光着脚丫来到沙发上一骨碌躺下。十年前的一幕幕悄然出现在桃儿的脑海。
　　 一个夏日的夜里，月光和今夜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感觉回忆里的月亮更大更圆些。窗外远一点的大排档依稀传来的女人吵嚷声和孩子的哭喊声。空气中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身上的莫名气味，燥热而潮湿，一股又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座小城的岁月安静而朴实。那时候的桃儿刚满十六岁。对小城的姑娘来说，能想到的灯红酒绿大概只有舞厅或者旱冰场。才上初三的黄毛丫头，舞厅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放纵的极限，于她，或许只是在旱冰场上急速划过，把黄头发的小伙子惊艳的口哨声甩在身后，不让他们看到她脸上微微的红晕，掩盖心中的雀跃……
　　 桃儿换上了一件淡雅的衬衫，利落的休闲裤，头发随意的扎成了小马尾辫儿。没有脂粉的脸上，散发着青春诱人的光。月牙儿一般的眉，长长卷翘着的睫毛，每次眨眼都在眼下划出一个美好的弧度，衬着一对灵动的大眼，眼底是一望无际的不谙世事。桃儿身边的另一个女孩虽然也是唇红齿白，可是相比之下就多了份世故。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两个女孩子在窃窃私语。
　　 “那边那个穿白裤子高个儿男的滑的真好，玲玲，你过去和他说，让他教教我呗？”
　　 桃儿一脸的羞涩。而玲玲板着小脸故做老练：“嗯，行，我去和他说。”
　　 “玲玲，你说他能答应教我嘛？要是不答应多丢人哪？要不然你教教我得了”
　　 “没事，他肯定能答应，我看他总往这边瞅啊。嘿嘿！”
　　 说完玲玲用自己以为很潇洒的姿势向场地中间滑过去，不过在桃儿看来，虽然滑的很快很稳，但玲玲扁着的僵硬身子却如一只呆笨的鹅。于是桃儿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三分钟后，小顺子站在了桃儿面前。
　　 回家的路上，桃儿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的和玲玲讲小顺子：“玲玲，怪不得我看他那么眼熟，原来他真是就住我家附近，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的呢！不过那个时候他胖乎乎的，我们都管他叫大胖哥，没想到现在竟然变的这么帅气了。唉呀呀，玲玲，他长的可真帅啊。”
　　 “他多大了？”
　　 “呵，他都二十三岁了，比我们大七岁呢，所以思想很成熟，才不像我们班上的男生那么幼稚，而且你看他的身材还那么棒。对了，他还说明天要带我去爬山咧！嘿嘿！”
　　 桃儿太兴奋了，丝毫没有注意到玲玲反常的沉默。从那天起，虽然两个人也在一起看书学习，可是玲玲的小秘密就再也不肯和桃儿分享了。说是爱吧，到也谈不上，但是帅哥谁不喜欢？让玲玲沮丧的是，自己家里没有桃儿家里有钱，长的没有桃儿漂亮，折腾了半天，唯一一个看得上眼的帅哥也被桃儿抢走，凭什么自己处处都不如她？
　　 而过早步入社会的小顺子最初并没有爱上单纯的桃儿。两个人都是思想迅速成长的年纪。七年，像是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横在两人中间。桃儿第一次恋爱，她把在书上和电视上看到的，有关于爱情的所有美好，都加注在小顺子身上。在小城里生活着许许多多和小顺子年龄相仿，人生经历简单的男孩子，大都已经结婚成家。所以在小顺子的想法里，他也一样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一个温柔贤惠的普通女子为自己生儿育女，共渡一生。桃儿太过美丽不说，而且还只是个对生活充满了幻想的孩子，自己根本不可能守候到桃儿长大的那一天再来爱她。
　　 可是如果爱情可以人为控制的话，那大概就不是爱情了。相处越久，小顺子越发现，桃儿如一株不谙人事的花草，不张扬，散发着幽幽的香。她不懂化妆不懂香水，不知道怎么样穿衣服可以让自己更漂亮，甚至没喝过咖啡没去过录像厅游戏厅。她没见过世面的傻话连篇，常常把小顺子逗的笑个不停。她单纯，真诚，以及毫无保留的爱，都让小顺子感动。甚至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路边的杂草还带着点点的亮闪，桃儿就像小兔一样一跳一跳的跑过来，站在小顺子面前还在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拿了粉色的手提袋直接塞给小顺子。
　　 “这是什么？”小顺子探着脑袋就想一看究竟，桃儿调皮的眨眨眼，拦住他：“先别打开，打开就凉啦，是我炒好的米饭，一会儿你到单位就可以吃到热乎的了。”
　　 看着桃儿脸上细小毛茸在阳光下透着粉色的光，小顺子心底也跟着软软起来。早上，桃儿偷偷准备早饭，烫到了手，又把妈妈留给自己的鸡腿放到小顺子的饭盒里，这些小顺子都不知道。
　　 每天无论做功课到多晚，桃儿总要偷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笔一划记下小顺子的每一个笑容。一个人的时候，就把小顺子送给她的，哪怕只是一张纸条，也要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心心念念全是这份相思。精神恍惚的桃儿终于还是被妈妈看出端倪，在桃儿上课的时间段里，妈妈一次又一次的搜查了桃儿的房间。越是不放心，搜寻的工作就越是仔细。最后她在褥子底下翻到了桃儿的日记本。
　　 一整个下午，桃儿妈妈的脑袋都是乱哄哄的，她没有向往常那样做饭或者洗衣服。院子里饥饿的狗在狂吠声，她也没有听见。四十年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可怕的了。自己的女儿，她还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居然有了男朋友？那样小小的桃儿，似乎昨天还在牙牙学语，前天还在蹒跚学步，小小的手高高扬起，要妈妈抱抱。怎么可能今天就有了这份怀春的心思？是打？是骂？还是把她关起来？一个又一个的解决方法出现又被否决掉。
　　 脑袋混沌了不知多久，天色都已渐黑的时候，桃儿妈妈才意识到，桃儿已经放学近三个小时，怎么还没有回来？暗自一惊，这个非常时期，也许只要一个小时的迟疑，桃儿也许就会铸下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大错。做为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面临那样的危险。她连外套也没来及换的就这样冲出了家门。从家到学校，一路上她都在恨着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女儿的异常，想到小女儿对自己的依赖，做为妈妈，她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而深深的自责着。
　　 一个小时后，终于在路口的黑暗中看到了桃儿小巧的身影。陪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浓眉大眼的俊俏小伙子，两个人手拉手，眼角眉稍都能看到甜蜜。桃儿太开心，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妈妈。桃儿妈妈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稳了稳神，淡定的走了过去。桃儿和小顺子正说笑，看到小顺子脸上的笑忽然僵硬，回头看到妈妈，当场就吓出一身汗。
　　 桃儿妈妈伸手轻轻的牵过桃儿的手，说：“你先回家吧！我和他谈谈。”
　　 桃儿连看也没敢看小顺子，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又担心的回头看了看妈妈和小顺子。她从来不曾这样害怕过。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着什么。或许怕妈妈会打自己？或许怕妈妈会打小顺子？或许妈妈会把自己关起来吧？一路到家，心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强烈的有种要跳出来的恐慌。
　　 其实桃儿妈妈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名誉受到伤害。小城生活圈子窄，随便在街上走走都会遇到相熟的人。桃儿这个年纪就和别的男人牵扯不清，势必会对她的将来有影响。更不用说担误了学业或者因为年少无知而受到身体上的侵害了。想到这里，桃儿妈妈从心里开始怨恨着眼前这个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桃儿妈妈冷冷的盯着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的小顺子。
　　 “阿姨……我叫张小顺。”
　　 “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
　　 “桃儿今年多大，你知道吧？你比她大七岁，她还是未成年。你也不用和我讲你们的爱情，在我看，这些都是幼稚可笑的。”
　　 “阿姨，我已经是个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对桃儿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过家家的儿戏。我们是有感情的。”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就应该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什么事情。桃儿才十六岁，你再纠缠下去，我就告你诱拐未成年少女！”桃儿妈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给这个小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阿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相爱的。”
　　 “相爱？你们拿什么去相爱？等桃儿到了结婚的年纪，会有多少变数，你知道吗你？你都二十三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我……”小顺子忽然有了一肚子的委屈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我警告你，离开我的女儿，否则我就让你去蹲监狱！”
　　 留下愣在当场的小顺子，桃儿妈妈气呼呼的走回家。一路走一路的愤恨。什么相爱？桃儿还是个小孩子懂什么是爱！初中都还没毕业！更别说将来还要上大学，找工作，那么多事情横在前面，桃儿小不懂事也就算了，怎么这个小顺子也这么混！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爱情，这小子肯定是个小流氓，只不过想占桃儿点便宜罢了！自己早起贪黑辛苦拉扯大的女儿，这般如花的年纪被一个小流氓骗，将来身败名裂，想想都可怕，桃儿妈妈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自己要怎么和女儿说她才能明白呢？这根本就不是爱，这个小顺子只不过是想要占有她的身体......
　　
　　 三
　　 经过再三斟酌，桃儿妈妈决定要和桃儿长谈一次。平时乖巧的桃儿脸红成一片，满口答应了妈妈，以后不再和小顺子来往。然而关上门一想从此再也见不到小顺子，桃儿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哭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如往常一样，提前一个小时爬起，偷偷去见小顺子。小顺子看着桃儿红肿着的眼睛，暗暗下定决心，别说七年的距离，就算七十年，七百年，他也要陪着桃儿一路走下去。要证明给桃儿的妈妈看，自己不是小流氓，自己也是真心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就像地下党一样有了各种的接头暗号。比如小顺子在桃儿家附近打声口哨、学声鸟叫，或者小顺子打电话到桃儿家，响一声就挂断。他们有对彼此的信任，有一起一路走来彼此的真诚，还有在一起许下的海誓山盟。虽然后来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都在一次又一次和父母的战争里化为碎片，但是在那些个岁月里，却足以支撑两个人共同走过许多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