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专栏*小说】一曲倾城
一
年少的时候,她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女侠。
要穿雪白的绢衣,在风中翩然若仙;要有一把宝剑,是最好的铸剑师从荒蛮之地找到最好的石头,穷尽一生守在炉旁炼出的宝剑。当她伴着血花剑影飞舞时,天下人都将记住她的名字。
还会有爱情。也许会恋上一个隐居于市的琴师,有着深邃的秀目和纤长的手指。每个冬天来的时候,他们在雪中相爱,春暖花开时,便去闯荡江湖。
然后,十七岁那年,她走上了一个齐国商人前来迎娶她的马车。
二
华丽的马车停在家门口,女儿身着彩绣裙,头顶流苏冠,安静地站在马车前朝屋内张望。
屋是破败的棚屋,窗户纸破了,天花板上有了豁口,地上也是坑洼的洞。这屋里什么都是破的,唯有通向房间的那扇门,几个孔被人细细用败絮堵上,从里面闩上后,便没有一丝光透出来。
女儿静静地看着那扇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站在屋门口,看看女儿又看看那扇门,看看那扇门又看看女儿。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她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扑到门前,泪如雨下。
“政儿,姐姐就要走了,你难道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一面吗?”
“政儿,娘知道你心中有气,但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你说姐姐嫌贫爱富,你说姐姐抛下我们嫁到他乡去,可是你为什么不设身处地为姐姐想一下,难道她就那么愿意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商人吗?”
“孩子你还小,可是等你长大后你会明白,其实不是她负了你青阳哥哥,不是她负了我们,其实是我们负了她……”
“孩子,开开门罢,姐姐去了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你难道就那么狠心,不愿再见她一面吗?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门里依旧一点声音都没有,沉寂如同空无一人。
她流着泪,想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去敲开那门。可屋外的街上却传来了马车开动的声音。
回过头,门前已空空如也。
可是泪流干了,生活依旧要平静下来。
平静地活着,平静地度过荒年,平静地将儿子养大,平静地变老……
她的儿子,长着与女儿一样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眉宇间有贫贱消磨不去的英气。
她从来不知道儿子长大后想要做什么,正如她从不知道女儿那些死去的梦想一样。可是没有关系,他们都活着,健康地活着,这已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所企求不到的幸运。
儿子长大后成了个屠夫。可即使穿着粗布的衣服,身上沾满猪血的腥气,那一双眸子依然黑白分明,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他的手艺是这一带最棒的,他卖出去的肉也是最令人满意的。生活渐渐富足起来,曾经如影随形的饥寒与不安,也仿佛远离了。
她渐渐老了,双手不再灵活,双足不再矫健。每日的生活,便是坐在烧得温暖的炕上,吃儿子用最好的猪颈肉为她准备的饭菜。虽然总是猪肉,并无什么新鲜的花样,但也足够令她在满意与从容间度过她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慢慢踱到肉店前,看着自己的儿子挥汗如雨,为排起队来的顾客切割出他们想要的肉。他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身躯像树干一样坚韧结实。年轻的女孩子看到他脸会发红,年长的人看到他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可他总是不以为意。他或许一辈子都只会是个屠夫,但毫无疑问他将是齐国最为出色的屠夫。很快他会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儿女,他们一家都会衣食无忧。也许她不会看到那一天,但是只要她的双眼仍能看到,她便可以一直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就这样笑着、笑着,一直笑到了她六十岁生日那一天。那一天天气特别冷,但新修的瓦房却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的风。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她打开门,看见屋内摆好了满满的一桌宴席。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物器杯盘都是描着金线的乌木,里面盛着她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山珍海味。她的儿子站在宴席边,骄傲地对着她笑。
他还带来了一位客人。那是个瘦削苍白的中年男子,穿着华美的锦袍,却恭恭敬敬地向她行晚辈礼,用冰凉的手扶她上座。
她有些迷惑,但还是坐了下来,茫然地接受着他的祝贺与慰问。他定是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但他的言谈举止间,却并无分毫倨傲的意味。她突然有些恐惧起来,恐惧于这些她从未见过的美食,恐惧于未知。
喝到酣醉时,那男子捧出了一百镒黄金,说是与她的生日礼物。一百镒黄金整整齐齐地列在眼前,散发着炫目的光彩,让人如堕梦中。
她看见儿子的脸红了起来,连连摆着手说这怎么使得。那素来骄傲的目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极度的受宠若惊与不知所措。
“严仲大人,这怎么使得?您身为韩王卿相,聂政只是一介屠夫。您屈尊与我交往,已是我毕生的幸运,如何又敢?您的重金?”
“严仲大人,您为老母准备了这一桌宴席,已是极大的心意,真的不必再送金了。”
“严仲大人,聂政一介屠夫,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您的这笔钱,我真的不敢接受。”
她猛然站起身来,将面前的杯盏尽数扫到地上去。
然后她指着面前那光彩夺目的黄金,横眉立目地对着那苍白男子说,滚。
“滚。我们不需要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赠我们重金。但像你这样身份的男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里。”
“你如果说真的是看得起我儿子与他结交,那就与他结交好了,没有必要再设这样的宴席款待我们。如果你真的想与我们宴饮,那喝完酒便走好了,更没必要赠我这么重的礼金。”
“我只是一个粗陋的村妇,上流社会的大道理我并不懂。但是我知道受人恩惠必要替人办事。”
“一百镒黄金,对你来说也许只是沧海一粟,但对我们来说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数目。我想你也明白这个道理。你难道就想用你的沧海一粟,来让我们背负用生命也还不清的债?”
“一百镒黄金是很多,但我们并不需要这笔钱。我的儿子,他虽然只是个山野屠夫,但他挣的钱也足够给我养老送终。我不需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我只需要坐在炕上,吃粗瓷碗盛的猪肉,看着我的儿孙们平静地长大。”
“滚罢。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
三
面前的妇人,苍老的脸上却有着凌厉的神情,花白的眉高高地竖起,似挑起的战旗。
又似是面对鹰隼的母鸡,羽翼尽数扬起,平时再温顺不过的眼中也出现了不顾一切的敌意,是为了保护什么呢?
从未有人对他这样失礼过,但他也只是淡淡地笑,看着她的眼睛笑。
曾经有一个人教会过他,带着刀的笑永远胜于没有后路的骂。可惜当他学会这一切时,他已经带着耻辱失去了曾经的乐土,那个人却在他的乐土上留了下来,坐着本应由他坐的位子,淡淡地笑。
他斗不过那个人,但眼前的老妇,他还是能够轻易对付的。于是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笑,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笑意,淡淡地由他的心中,直接抵达她的心里。
“你害怕失去什么?你又能保护什么?须知道,你的儿子,他并不同于你。他并不是那只安于现状的鸡,也许他是一只自认为被束缚了羽翼的鹰。你所能给的世界,并非他所追求的世界。”
“我最初听说他的名字时是在遥远的韩国,他们说齐国的一座小城里有个屠夫,却有着一双只属于侠客的眼睛。”
“于是我来到这里见到他。我坐着东海珍珠装饰成的马车,马鞭上镶着黄金。我在那家肉店前停下来,走下车与他说话。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神情,仿佛全世界的星星都落在了他眼中不停地闪烁,的确,对于一个屠夫来说,那应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我所给他的,的确只有一点点,但却是他所拥有的十倍、百倍、千倍都不为过。即使他知道这一切又如何?”
“有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事,却似是从未活过;有些人一辈子也许只做了一件事,却让后世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你希望他是前一种人,但也许他注定要做后一种人。”
“你现在叫我离开,我可以离开。但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四
年少的时候,她一直希望长大后可以嫁给邻街的那个少年。
那个高大的少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脸上天生带了些骄傲。即使他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她也能轻易用目光将他找出来。
普通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八岁那年她目睹了大姐的出嫁,十岁那年又送走了二姐。于是早早地明白了婚姻是怎样一回事,也早早在似真非真的憧憬中等待着自己的婚姻。
二姐出嫁后,看米店的任务就渐渐落到了她身上。那并不是有趣的工作,可她依然乐此不疲。
只因为每个月总有一天,她能看见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她走来。当他停下后必然是双手叉在胸前,以洪亮的声音说:
“一升米,一升粟。”
不像别的客人,他从不讨价还价,亦不无中生有地计较斤两。他总是漠然接过她红着脸递过的粮食,像提起一匹布般轻松地提在手中,不卑不亢地道声谢,然后扬长而去。
村口的蕙兰花开了又谢,而她也在懵懂中从女孩变成少女。
一日,远远地又看见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店中走来,待走入店时,她早已将精心选好并包好的米和粟递给他,说,一升米,一升粟。
他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鼓起了勇气,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然后他也笑了。
她有些发怔,因为这是印象中她第一次见到他笑。听人说他有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听人说他是个从不笑的人。但此刻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脸上带着的真诚的笑意,仿佛积冻已久的冰原,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母亲说:“今日我去聂家肉铺,店主竟多给我切了一块。”
母亲又说:“今日我去肉铺,那孩子又给我留了最好的肉。我连话都没和他说过,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兰蕙,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母亲还说:“今天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你这个小妮子先看上他了啊。嘿嘿,别害羞,女大当嫁,娘也没说你什么。那孩子我看着还不错。虽然是外地迁来的,但又能干,又孝顺,别的地方也找不出这样的了。哎,兰蕙,你别脸红……”
庚帖是他母亲亲自送上门来的。围观的人站满了庭院。从他们发亮的眼睛她能看出来,这的确是一桩值得祝福的婚事。
她穿了红罗襦,耳间坠着明月珰,款款走出屋去,将他母亲看得两眼发直。她握着她的手,满意全写在了眼角眉梢,自豪地说:
“能娶到你为儿妇,真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的事啊!”
宾客散尽后,她突然又想见见他。即使不合乎礼仪,但远远地望一下也是好的。即使有那么漫长的一生可以共对,但此刻少见一面,心里便似有虫子在爬。
她偷偷出了门,仍然系着红罗襦,耳坠明月珰。她似是飞舞在空中的雪花,舞着,舞着,便舞到了他的肉店前。然后,她看见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在门口缓缓停下。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走到他面前,亲热地与他说话。
那一刻她有些茫然,只因她在他的脸上再一次看到了笑容,那笑容和曾经对她笑的那个不一样,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笑容都不一样。那不是缓缓融化的冰,那是五月间明媚灿烂的晴日。她突然有些失望,因为她本以为他不会再向别人露出笑容。
邻居们说:“兰蕙,下个月是不是该喝你们的喜酒了?”
邻居们又说:“你们是不是打算等到过完年?也是,冷天办酒多有不便。”
邻居们还说:“兰蕙,你这傻孩子,他不急,你也不知道催催他。”
到后来,邻居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陪着他一同处理他母亲的后事时,她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子。
他带来了檀香木板打造成的灵柩,成群的挑夫挑着北方运来的筑墓用的上好的青石,器皿首饰等不计其数,是这安睡于地下的老妇一百年都享用不尽的奢华。
葬礼结束后,那个男子默默离去,而他只是淡淡地与男子道别,并无多说一个字。
她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你做这么多事,为什么你谢都不谢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因为有些事情单用言语无法报答。”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
知道这消息时,他已准备启程。她心中一惊,马上就想跑出去见他,但随即又悲伤地想,要打扮一下再出去,要让他记得她最美好的样子。
订婚时做的红罗襦,颜色已有些陈旧了;明月珰掉了一颗珠子,有一种怪异的残缺美。但她还是穿戴好了它们,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说:“我送你出城罢。”
她默默地送他离开。她以为她会哭,会怨,甚至是责备与怒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静地迎来分离,平静地记住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兰蕙,对不起。”
“我知道你心中怨我,但我真的别无选择。”
“请相信我,曾几何时我最大的心愿的确只是娶你,只是和你终老。”
“但在遇见严仲大人之后,我发现原来此生还有更大的心愿。”
“有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事,却似是从未活过;有些人一辈子也许只做了一件事,却让后世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安分守己地做前一种人,但遇见严仲大人之后,我发现我注定只能是后一种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我就应该离开了,但当时母亲仍在世,我的生命是她给的,所以在给她养老送终之前,我不能自由。”
“现在她已安睡于地下,我在这世上也再无什么牵挂了。我终于可以去做我命中注定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