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最使我欣慰的事是以我为首的山野之游。
　　 自从我成家之后，几乎每年我都回都安老家过春节，也几乎每年我都要远行到我最原始的老家——端屯去闹闹我的老祖屋。是这么个闹法——给老神台烧香上供，放一大捆鞭炮，同时也要到屯中的土地庙去烧香、上供、放鞭炮。如果天不下雨，还要爬上西山坳顶去，给那里的三界庙烧香、上供、放鞭炮。这是我那些年头大年初一活动的主要内容。当然跟随我去的还有我的弟妹们和我的父母。
　　 我为什么热衷于这样做，是因为我们那里的人都这么做；是因为我们那里传统的风俗习惯如此；是因为我要履行我对老祖宗的承诺。
　　 三十多年前，老祖宗要过世了，他对我说：“孙子啊！你长大了不论走到哪里去，春节一定要来老祖屋家祭啊！清明也要回来扫墓啊！我们家世世代代都要这么做下去，我们家的香火要靠你个大孙子维持了。”我对他说：“放心吧，我会这么做的。”为了纪念过去的祖先，为了我的承诺，哪怕是从现在的老家到那个原始的老家要走两小时的山路，但我还是要去的。
　　 这些活动做完之后，如果天气好的话，我往往主张趁返回之机，选择一条弯路，趁便做一次山野游玩。一般情况下，年老的父亲是不会跟我们绕弯路游玩的，因为他一直在那里生活到七十多岁，迁居高岭镇只是最近的十二个年头。他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简直是太熟悉了。而我却是大不相同的，自从读高中起，我就很少在那里居住，读大学时每年回两次，工作以后一直在南宁定居，就这样四十年过去了。我虽然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度过童年，但那里的周边环境我实在是不了解的，端屯周边的山屯，我没有走过几个的。小时只听得屯里人说，我那个屯的西、南、北三方，有千百个山弄，一个连着一个的，就算走它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走到头的。只有往东走，两个钟头就到“平原”了。这些话，从小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形成神秘的感觉。因此，三十多年来，我常常做梦，梦在那些陌生的、崎岖荒凉的小道行走，而且总找不到回家的路。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原始老家那里地理环境的原因。
　　 那里是喀斯特地貌，那里有数不清的山弄，像蜂窝一样分布，山连山，弄连弄。那些山弄，土人叫“屯”，大的屯一般住着十来户人家，小的只有三五户，甚至是单家独户。屯与屯的交通，全靠爬那些弯弯曲曲、隐隐约约、上上下下的羊肠小道。那些屯大小不同，深浅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屯有多个进出口，有的屯则只有一个。你想想，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度过童年，父母们能放心让你走到多远呢？三十年前在那里生活，不通路、不通水、不通电，试想有多闭塞啊！就像高岭那样的小地方，都被当时的人们称做“城市”和“平原地区”了。
　　 那些不计其数的山弄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每个屯都是四面环山、每个进出口都有寨墙封锁，寨墙都开一个寨门。那些寨墙寨门也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青一色地用山石垒砌而成，宽一米，高六尺，脚厚三尺许，顶厚二尺许。土人们称之为“城墙”和“城门”，我的天呀！这与真正意义的“城墙”、“城门”，相去又何止十万八千里！近二十年来，城里人富得买上了小轿车，那里的人们才水涨船高的买上了马匹，他们用马驮代替了肩挑。为了马驮过寨的方便，那些“城墙”和“城门”大多被山民们拆除了。那些见证过千百年山寨艰辛历史的古老建筑，到今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已不复存在哉。
　　 如果说那里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那境地没有任何污染的迹像，满眼皆绿，空气中全是树叶和野花的新鲜气味，可以说是保持着洪荒时代的空气质量。
　　 我在南宁工作、居住已近四十年，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计划：要在有生之年，到原始老家去探索那些不曾走过的地方。三十多年来，我差不多走遍中国各省，可是原始老家周边的山弄，却还有不少我尚未涉足的山村。
　　 曾记得我刚结婚的时候，我竟不怕暴露我原始老家环境的艰苦，我决意带着她去“探险”。老爸私下悄悄对我说：“你就不怕她知道我们老家那么穷，跟你分手吗？”那年的大年初一，我还是大胆地带着新婚的妻子，翻过端屯的西山，往西域游去。我专门拣我没到过的地方走，但对于她来说，不论走到哪个山屯她都有新的感受。那时我们是一对新人，山里人都不认识我们，走到哪都有人好奇而窃窃私语。我们不敢多走，只知道走到“古潭”、“弄工”、“弄麻”、“古周”几个山弄就回来了。妻子生长在城市，她第一次走到那么偏僻和冷落的地方，只见地窄天高，有如坐井；满目嶙峋，有如魔幻，她自有说不出的感受。
　　 曾记得一九八九年的大年初一，我又带着妻和五岁的儿子，望屯之西域的纵深游去。我母亲六十了身体不太好，但她的性格很开朗、很喜欢谈论过去的事情，很喜欢跟我们在一起，她也要跟着我们去游玩。那天天气很好，下午还出了温和的太阳。我们四人一边走，一边看风景，说说笑笑的。母亲是熟路的，由她为我们带路。我们穿过一座座“城门”，走过一个个山弄，每到一处都有令我和妻惊叹不已的“风光”。那些“风光”老妈是司空见惯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十分新鲜的，所以使我们兴奋不已。每经过一个寨门时，我那天真烂漫的小儿子就说：“别忙！等一等我吧！”说着，他就地捡起一块小石头塞进“城墙”的缝隙里去，并笑盈盈地说：“我要留个记号，到明年我们再来时，看它还在不在呢。”我们听他这样说，都开心的笑了，我们都乐意让他这么做。那天我们经过“古潭”、“弄工”、“弄麻”、之后，继续往西走，经过了“龙抗”、“敢盆”、“嘎嗒”、“拉才”，最后走到了我们那里有名的古良镇，那里是个小小的“平原”。妈妈说，古良镇是解放前“四大金刚”之一唐子康的地盘，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也知之不多，我就不放在心上。我一门心思地要到镇上走走，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天已黄昏，我们还要往回赶路，我就说“我们回去吧。”妻说：“我们那么老远好不容易来到这，看街上有什么奇特的东西买一件回去留作纪念。”儿子的眼睛很灵利，他指着一家杂物商店的玻璃柜说：“你们看，那里有一张毛巾大的50元人民币，就买它吧。”我们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果然是一张放大了的50元人民币，两面图案与真币完全一样的，只是放大五六倍印制的。我们用五块钱把它买下了，儿子说：“我们回去就在上面写：‘在古良买的。’”我们都乐意听他这样的提议。在返回的半路上，我们又故意拐过我们从未走过的“弄朝”，几乎走错了路，天黑了我们还回不到端屯老家。当我们回到老祖屋时，天黑很久了，老爸责怪说：“你们为什么去逛那么久呢？烟火薰的那挂子腊肉没人看都着火了！险些发生火灾了。”我们睁大眼晴，面面相视，我们确实游的太远了。
　　 曾记得二00五年的大年初一，我和父母妻及儿子一同去祭老祖屋。在返回的时候，我主张绕过另一条山路回高岭，因为那条路我没有走过。我老爸不赞成，他说“你们真是拿腿去浪费了，好路近路不走，偏要去走远路和小路，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老妈对他说：“你不走就自个儿走原路回去，我与他们绕小路走好玩，过年逛逛着也好。”于是我和母亲妻儿四人，拐过另一条除母亲外我们都没走过的小路，经过“古潭”、“弄工”、“强更”、“龙柱”、“吞则”、“刁规”、“伏鞋”回高岭镇的家。路上我们因为看到形形色色的村屯民屋以及形态各异的山山水水而十分愉快，更因为走过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而兴奋不已。
　　 今年的大年初一，我和老婆儿子照例到端屯去。父母八十多岁了，我们劝他们不要跟去了。我的活动计划是回来时要绕过更远的山路，经过更多的山屯，走过连我父母都没走过几次的野径回高岭。那天我的二弟三弟也跟随着我。我们在端屯做完了那些烧香上供的事后，就开始“长征”。那天天气很好，无风无雨，不冷不热，天空虽然铺满厚厚的白云，但似乎也能透下一些阳光来。由于天气特好，大大增加了我们远行山游的决心和兴趣。我们这回是“东辕西辙”，高岭的家在东方，我们却往西北走。我要去探索我从未走过的那条路，要去看看从未目睹过那一方的山庄。三弟那天牵着一条大黑狗，他在前面开路，因为狗走得快，他不得不跟着它，所以离我们较远，我们常常看不见他。我们走过一条条曲曲折折的盘山小道，映入眼帘的，净是苍藤老树，乱草芦花。半路上，我们在一个清澈见底的泉水池边与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相遇。她肩上扛着木柴，与我们相遇时她放下柴捆，满面笑容地跟我们攀谈，当他知道我们的来历和目的之后，很赞赏我们的雅兴和举动。她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的路线是要经过‘朝宁’下‘古杯’去的，但如今这条路长满了荆棘野草，是走不通了的，你们必须从半山的弯道绕过去，必须改过‘岩洪’再绕过‘龙兴’、‘龙祥’、‘龙良’，才能走出山去的。”
　　 多亏那位好心的老奶给我们指路，否则那天我们将不知怎么走出去，搞不好还得原路返回呢。离开老奶走远了，我打趣地说，我们一家五众，外加一条护主狗，在这僻静的山野中摸索行进，前路有调皮的老三开道，他就当孙悟空的角色，二弟掮着随身的行囊就当猪悟能，我最年长又有些懦弱，就是唐僧的角色，儿子就当沙师弟吧。路上经过清泉池，那不就是“碧波潭”吗？刚才遇到的老奶给我们指路，这不就是“仙人指路”吗？这还真有些《西游记》的情调哩。
　　 这一次的山野之旅却以往年大不相同了，所到之处显得更加荒凉、更加寂静。因这近十年来，山里十有其九的人家都陆续迁居高岭镇了。他们舍弃了祖祖辈辈居住的祖屋，放弃了那碗一块、瓢一块的山地，都到“平原”的高岭镇谋生。我们这次的山行，所见到的是另外一种凄凉的境况——一个个没有人烟的山屯，一架架锁着门但屋顶坍塌破败不堪的木屋，那些祖祖辈辈耕种过的“土地”，被比人还高的荆棘密密覆盖着，看不到一粒泥土的迹像。有的山屯连屋子也被蓬蒿掩埋了，进屯的路径也找不到了。这样的景像，不知情的人以为是一种悲惨，知情的人都知道，是它们的主人主动放弃它们的，它们的主人如今正在高岭镇住着新盖的楼房，开汽车、看电视、使用冰箱热水器，过着现代化的生活呢。这些山屯原来的人家，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奋斗，凭借自己的力量，主动地“退耕还草”，主动地响应“农村城市化”的号召，自觉地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穷山恶水”，到繁华的“城市”重建家园。这难道不是可歌可泣的故事吗？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的这次山行之旅，走过了十三个山庄。当我们走到一个大村庄时，一座座崭新的刚筋混凝土建成的小楼出现在眼前。我很惊讶，这个山村的人家为什么不搬迁呢？再细看时，发现有几座小楼的门前停放着小汽车。哦！原来这个山村通了公路了。
　　 于是，我们沿着公路走。走了一会儿，忽听见四面山上有汽车的轰鸣声和喇叭声，少时，我们身后就有面包开过来。我们一同上车，乘车回到高岭的老家，愉快的结束了这一次的山野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