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江边洗砚】江边杂俎
1、李贽
明清以降学者中,性情自由放旷之人,首推李贽。他所评点诸书,我只读过《论语》。
与先贤注疏不同,朱熹也好,二程也罢,无非是以无比崇敬的态度,来注解这部儒家核心经典。而李贽则不同,崇敬的态度背后,更多了理性的思考,多了敢于质疑的勇气。从点评中看,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游离于儒家子弟之外,思考极冷静,也只有这样的姿态,点评才会更切中肯綮。比如,李贽点评孔子关于仁的观点:“指点孝悌为本,亦甚切近。”点评季氏旅于泰山:“季氏闻之,不胜扯淡。这便是夫子救季氏处。”
这样的语言风格,这样的点评态度,无疑让读的人过瘾。当然,这个过瘾是指我们现代人来说,于当时恐遭人痛骂。清初东林大儒顾宪成《束高景逸书》:“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
从李贽对待儒家思想的态度来看,似乎能找到一些荀子的影子,但李贽比荀子更有勇气,毕竟荀子所处时代,儒家未入“正统”,无论怎么说,都属于“百家争鸣”的范畴。然而,李贽所处时代,却是儒家“正统”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不尊孔尚且不可,何况非孔?
2、金圣叹
金圣叹是我比较推崇的古代文人之一,他不仅才华盖世,比李贽更放旷豁达,每发惊人谑语。说惊人,是因为他因“哭庙案”受斩,临刑前唤过狱卒说:花生与豆干同食,能吃出核桃味,得此一技传世,死而无憾矣。受刑后,从他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展看,一个写着“好”,一个写着“疼”。谐谑至此,成千古绝唱矣。
金圣叹评点的著作,我大略看过几本,印象比较深刻的当属《西厢记》。翻读金评《西厢》,感觉上点评比正文还有意思。我们现在谈论西厢,说它多好多好,可是以前却被正统读书人视为洪水猛兽,是作为“淫书”来对待的。金圣叹偏偏不理正统说法,把它纳入自己定名的古今才子书序列之六,满怀激情的予以点评,开宗便指出:“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不得不佩服他,为何?人道金圣叹狂悖之徒,视礼教为无物。其实错了,他认为张生正是儒家弟子,文采斐然,性情宽厚。也就是说,《西厢记》书是好书,只不过被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假道学给念歪了。在金圣叹眼里,《西厢记》不仅仅是无双妙文,从中更能读出一切应有的言外之意来。他说:“若教他写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师,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孤忠老臣满肚皮眼泪来。我何以知之?我读《西厢记》知之。”
读书读出真性情,可知有金圣叹。
3、冯梦龙
冯梦龙,是明末清初的奇人之一。我从小就读过他的三言,后来陆续读了《智囊全集》《情史》。他这个人,极为崇拜李贽,性格及作品的导向更是受李贽影响。
读《三言》以及《智囊》的时候,觉得冯梦龙怎么看怎么象是一位正统文人,面对他的著作,依稀一位夫子形象出现在眼前。但是,当读了他评点的《挂枝儿》和他自创的《夹竹桃》,一下子颠覆了固有的观想。
《挂枝儿》又名“打枣杆”,是明代的一种小曲,兴起于万历年间,盛行于大江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也。”既然是小曲,既然是民间俗文化,那必然不被所谓的“阳春白雪”所喜爱。从文字内容上看,应该不假,里面颇多戏谑之词。而冯梦龙的点评,也更具谐谑的味道。比如《骂杜康》:俏娘儿指定了杜康骂。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进门来,一交儿跌在奴怀下。那管人瞧见,幸遇我丈夫不在家。好色贪杯的冤家也,把性命儿当做耍。冯梦龙评:语云“酒是色媒人”,但有骂杜康者,而无谢杜康者,杜康冤矣。
《夹竹桃》全名《夹竹桃顶真千家诗山歌》,是冯梦龙自创的一种拟山歌,最大的特点是在每首歌最后都用一句千家诗的末句作尾。这些拟山歌,基本上都是描写“郎情妾意”的内容,多数是以女子口吻来写的。比如,《吹面不寒》:家乡迢递信难通,私忆子情郎病转凶。恹恹憔悴,减却旧容。眼昏鼻塞,头儿似空。小阿姐道:我侬做成个相思病,怕杀子吹面不寒杨柳风。把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女子心思描写得惟妙惟肖。
冯梦龙的《夹竹桃》出版之后,当时有另一位奇才花底闲人进行了点评,更是让人忍俊不止,比如他在《吹面不寒》后评:倚楼怕见杨柳色,当窗怕吹杨柳风。相思病最易磨人。脱情郎若到身左右也,吾料其眼不昏,鼻不塞,头儿亦不空矣。妙哉!情哥哥毕竟是一个好宝贝。
4、张伯驹
张伯驹先生早年也是一位顽主,能位列民国四公子之一,这个顽主当得名副其实。可是,张先生又是一位极其坚定的爱国者,一位颇有建树的学者,一位极具声望的收藏家。四公子当中,唯独他留在了大陆,把自己所收藏的包括陆机《平复帖》在内的国宝级文物献给了国家。
作为文史馆员,张先生的研究成果,我所见的不多,曾经有幸淘到一本他编著的《素月楼联语》,每展读,辄有所获。这本书单看封面就很吸引人,国画大师谢稚柳先生题写的书名,为书增色不少,怎么看怎么有古色古香的味道。
喜欢古诗文的朋友,大多也喜欢对联,《素月楼联语》把对联发展变迁史叙述得非常完整,搜罗了自古以来上千副名联,可以说,看这本书,比单纯去读什么《笠翁对韵》直观得多,效果也好得多。
受它的影响,我不自觉的注意一些能见到的对联,比如:山东龙口丁家大院楹联,“古今来多少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河北邯郸吕仙祠对联,“睡至三更时分,凡功名皆成幻境;想到二百年后,无少长都是古人。”这些名联,甚至比很多诗文带给人思想的冲击更大。
在爬格子的过程中,尤其是在学习写小说的时候,根据情节的需要,我会自拟对联,比如在《五行相克》中,极真观楹联:“太上一气化三清,三清紫府;乾坤二元生五行,五行黄庭。”不求有他,但求能为文章增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