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下大雪了，屋外零下十几度。屋内有暖气，依然感觉到冬天寒气逼人。只好关上了阳台门。
　　 阳台是封闭式的，养了许多花在里面，其中最好的是三盆君子兰，宽宽的叶子，纹络清晰，叶片挺拔，是叫做“和尚头”的那种。墨绿的叶子，从夏天开过花到现在，依然还保持着那种很旺盛的样子。但这还不算是最好的君子兰。我见过的君子兰中，最好的要数父亲曾经养过的一盆。那年，那盆君子兰开了三次花。
　　 父亲一辈子很少生病，几乎没有看见他吃过什么药。可是那一年，父亲大病了一场。
　　 起先谁也没有注意到，以为就是吃坏了，父亲也觉得没有什么，爽朗的跟我们说：“不要紧哩，我去看看就好，你们安心工作，都忙哩！”可是，什么摩罗丹，什么胃得舒，还有许多地汤药，吃了也不见效。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见好，大家一起慌了神。父亲每日里沉默寡言，皱着眉头，不太吭声。间或，还要发点脾气。这很反常，老公说：“明天，我要去省城开会，带父亲去看看吧。”走的那天，父亲把他的养的花挨个浇了一遍。
　　 突然，父亲像个孩子似的叫了起来：“呵呵，前些时候，花才开败，怎么又打花苞了！”我们聚拢了过去，一看：呀，真的，时隔一个多月，君子兰又开花了！
　　 陆军总院，是我们省城技术和条件最好的医院。父亲的学生在里面是最好的主治大夫，是他接诊了父亲。父亲是离休干部，有条件住进了干部病房。条件非常好，我们心里感到很欣慰。可是父亲却时常大发脾气。刚住进去时，有许多常规检查，这让他很反感，他说：“我只是胃不舒服，不给我看胃，总是什么心电图，脑电图的，有用吗？浪费钱。”弟弟说：“爸爸，你不要着急，慢慢来，你看，条件多好，看仔细一点。再说，你的医药费百分之白的报销。”父亲大发脾气：“国家的钱也不能这么浪费，能治就治，不能治也没有关系，反正我的寿命已经超过了全国平均水平！”
　　 我们姐弟轮番的伺候着，可是父亲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胃部活检出来了，胃没有多大问题，只是虚弱。肠也检查出来了，说只有一块息肉，也没有多大问题。说，如果是癌症，按父亲的病历已经早不行了。父亲的学生回避了，由另一个主治大夫来跟父亲谈，父亲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父亲在电话里跟我说：“二妹，我准备这个礼拜五出院，你来接我吧，让你姐姐回去。”我说：“好的，爸爸，我去接你。”父亲在电话里又说：“来的时候把花都浇一遍，不要让花渴死了。君子兰咋样？花败了吗？”我心里一阵难过：“爸爸，花结了仔了，黑亮黑亮的。”父亲又说：“把它剪了吧，要不把花累坏了。”还没有等我回答，父亲又说：“算了吧，还是等我回去再说吧。
　　 我去接父亲，父亲一下子好像变了个人。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一下子只有一百二十多斤了，再加上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就好像要被风吹倒似的。父亲脱去了病号衣，跟我说：“二妹，咱们去看看你任阿姨吧，好久都没有见到她了，恐怕她还不知道我生病了。”我说：“好吧。”
　　 任阿姨是父亲的战友。青海解放后，一起随部队进入朝鲜战场。从部队转业后，又一样继续从事体育专业。
　　 “打的”七拐八拐，进了任阿姨所住的小区。在一个阳台上探出了阿姨的脸：“哎呀，你来了，快快，快上来！”父亲说：“忙什么呢？还怕你不在。”阿姨说：“浇花呢，也没有忙什么。”说着进了楼道，三楼右手。门是开的。
　　 阿姨很客气，家里很简单。花却养的很好。也有两盆君子兰，也正开着花，橘黄的那种，花开的非常漂亮。父亲说：“我来的时候，我的君子兰也在开着花，二妹来时说，都已经结子了。”父亲离开座位很仔细的打量着阿姨的君子兰。
　　 阿姨和父亲寒暄了起来。时不时的笑声朗朗。阿姨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脸庞。阿姨说：“你爸爸很有意思，跳舞总是喜欢用八字步特别逗人，嗬嗬，你知道你爸爸的外号叫什么？”父亲也笑了，“嗬嗬，在孩子面前就不要说了了嘛。”他们在说着年轻时候的事情。在朝鲜的时候，阿姨只有十六岁，父亲二十二岁，阿姨的丈夫赵叔叔也只有十八岁，那时，父亲是体工大队长，他们是父亲的队员。战时，活跃在坑道里，活跃在行军路上，为战士们表演节目，鼓舞士气。休整时，在机关工作。阿姨说：“你爸爸很勇敢呢，那次仗打得很激烈，你爸爸代表首长去慰问战士……”两个老人回忆着往事。
　　 炮弹在坑道便不断的爆炸。还有流弹不时地擦过父亲的身边。战斗很激烈，父亲跟着通讯员，怀里紧紧地抱着挎包，哪里有两个苹果，两个不同寻常的苹果。坑道里，父亲传达了首长的慰问，把两个苹果削成了牙，一块一块的传给了战士们。战士们默不作声，苹果最后又全部传到了父亲的手中。父亲说他真地哭了，恳求他们吃下少得可怜的苹果。阿姨，说那次战斗中，牺牲了他们的战友，却不是在战斗中。他们是被流弹袭击的。
　　 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开心，说着他们喜欢的话题。阿姨和父亲那天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临别时，父亲告诉阿姨有机会他还会来看她的，说她的君子兰正在开花，有点缺肥，给君子兰浇点啤酒。阿姨，说好吧。
　　 从省城回来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常常滴水未沾。过年了，父亲再次住院了。
　　 我们姐弟为此激烈的争论，弟弟痛心地说，父亲害了这么一场病，却没有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医院去过，如果那样……心里会痛死的。我和姐姐说天高路远只怕要耽误病情。父亲却平静得说：“我做决定了，就在当地手术，好与坏，我认了。你们不要在争论了。”父亲经当地医院诊断是肠癌，要做剖腹探查。剖腹探查？从情感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可是，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听医生的了。父亲说他的事情他作主：手术！
　　 父亲那年七十五岁高龄。
　　 手术成功了。父亲出院的那天，那棵君子兰又开花了。那是它最后一次开花。那一年，它开了三次花。花开过之后，它就死了。很奇怪。父亲却笑了：世间万物，都有寿命，它活了成十年了，也改到死的时候了。父亲很淡然。
　　 父亲，现已八十二岁，还算硬朗。